洪秀英眼中清泪滑落,指尖轻抚腹中那失而复得的微弱悸动,一句“我的孩子不该活在仇恨里”,道尽了无尽悲凉与初醒的释然。那被怨戾充斥的魂魄,因这母性的本能与新生的希望,竟涤荡了几分浑浊,显出一丝久违的柔光。
地底,气息奄奄的槐霁感知到这一切,那因耗尽妖元而几近枯萎的本体微微颤动。秀英的清醒与选择,像一道暖流,短暂驱散了她心中积年的阴寒与偏执。或许…道济和尚是对的?
然而,未等这细微的动摇落地生根,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突兀地介入这片刚刚缓和的天地。
“痴儿…痴儿啊…”
乱葬岗上空,光影微漾,土地婆的身影缓缓浮现。她不再是往日那般慈祥平和的模样,神光黯淡,面容憔悴,仿佛顷刻间苍老了百岁。她望着下方洪秀英腹中的生机,又望向地底枯萎的槐树,眼中情绪复杂至极——有怜悯,有欣慰,更有一种深切的、无法摆脱的无奈与悲哀。
“土地婆婆?”洪秀英虚弱地唤道,眼中露出一丝依赖与困惑。
道济亦抬眼望去,眉头微蹙,似有所察。
土地婆的目光最终落在槐霁意识所在的方向,声音沙哑:“槐霁,你可知…老身当日救下秀英魂魄,并非全然出于慈悲?”
槐霁的意识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土地婆苦笑一声,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那是地藏菩萨法旨谕令,‘化怨为善,引其向佛,以彰我佛慈悲之功’。菩萨感念人间冤屈甚多,欲借此案,显佛法无边,渡化至冤之魂,感召至恶之徒,成就一段功德佳话…”
此言一出,莫说槐霁,连道济都沉默了下来。
土地婆继续道,语气中满是自嘲与疲惫:“故而老身救她,劝她,让她莫要行极端之事,盼她终有一日能放下仇恨,皈依我佛…如此,方不负菩萨法旨,方能显我佛门…”
“显你佛门慈悲?成就功德佳话?”地底,槐霁微弱的声音猛地拔高,打断了她,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讥讽与滔天的愤怒,“所以!洪秀英的血海深仇,她孩儿的无辜性命,都只是你们神佛用来彰显功德的工具?!让她放下?让那禽兽不如的秦桓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便算惩戒,还能成全你佛门一段渡恶向善的‘佳话’?!天下岂有这等荒唐事!岂有这等虚伪的慈悲!”
她的怒斥尖锐刺耳,字字泣血。连刚刚平复些许的洪秀英都怔住了,抚着腹部的手微微颤抖。
土地婆被斥得哑口无言,脸上羞愧与痛苦交织。她何尝不知这法旨背后的冰冷?她守护此地百年,见惯冤屈,岂能不懂槐霁的愤怒?可她身为地祇,神微言轻,法旨如山,岂敢不从?
“我…我亦知此谕不公…”土地婆声音哽咽,“可见秀英怨气日深,见你步步极端,酿成如今杀孽…我…我…”她看着秦桓的尸体,看着枯萎的槐树,看着虽得生机却前途未卜的洪秀英,心中积压的愧疚、矛盾与无力感终于彻底爆发。
“法旨…法旨只说要‘化怨为善’…”她喃喃自语,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却未定…非要如何‘化’,如何‘善’!”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洪秀英,眼神慈爱而坚定:“孩子,好好活着,将这孩子抚养成人。他无罪,他当有自己的人生。”
她又看向地底:“槐霁,你虽偏激,然…情有可原。”
最后,她看向道济,深深一揖:“圣僧,后续…有劳了。”
言罢,不等众人反应,土地婆周身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神光!那光芒并非攻击,而是燃烧——她在燃烧自己苦修积攒的百年神源与地祇符箓!
“吾以吾身,代偿罪业!以吾神格,换汝还阳!”
她化作一道最纯粹的生命元能之光,如同流星,猛地注入洪秀英枯竭的肉身之中!
“土地婆!不可!”道济出声阻止,却已不及。
土地婆的神源与洪秀英的魂魄、与那腹中胎儿、与道济的佛法、甚至与槐霁残留的乙木精气完美融合,温和却磅礴地滋养着一切。
洪秀英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起来,枯竭的生机被迅速填补,虚弱感一扫而空,甚至连魂魄都变得稳固安泰。那腹中胎儿更是生机勃勃,再无消散之忧。
而土地婆的身影,却在光芒中彻底消散,唯有一枚黯淡无光的土地符箓从空中跌落,啪嗒一声落在尘土里,灵性尽失。
她以自己的神形俱灭、永绝轮回为代价,强行逆转阴阳,弥补了槐霁弑魂引发的部分业障,更给了洪秀英一个真正完整、健康的还阳之机!
天地间一片寂静。
唯有那枚失去光泽的土地符箓,无声地诉说着一位小神最后的抗争与慈悲。
洪秀英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朝着土地婆消散的方向深深叩首。
地底,槐霁彻底沉默了。土地婆的决绝牺牲,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她固有的认知。神佛…并非全然冰冷?
道济拾起那枚符箓,轻轻擦拭其上尘埃,长叹一声:“阿弥陀佛…何苦由来…”
但他知道,土地婆以自身陨灭强行填补了此间最大的业力缺口,暂时平息了可能引来的天谴。然而…
他抬头望天,目光仿佛穿透九重霄汉,低声道:“土地此举,虽暂平此间业力,然逆乱阴阳、神祇自毁…天庭法度森严,恐难轻恕。更大的风波,只怕还在后头。”
而他未曾察觉的是,极高远的云层之上,一双锐利阴鸷的眼睛,正将下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那眼中,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冷笑。
大鹏鸟轻轻扇动羽翼,悄然隐去。
祸根,已悄然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