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寂寂,除妖洞窟深处,水滴敲击石笋的清脆声响,规律得近乎永恒。道济与槐霁那场跨越物种、关乎善恶本质的意识辩法,已持续了整整三日。
地底那点微弱的绿芒,光芒虽未增强,却不再如风中残烛般飘摇不定,而是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节奏闪烁着,仿佛一颗沉思的心脏。那其中蕴含的意识,少了往日的偏激与冰冷,多了几分豁然开朗后的宁静与深沉的疲惫。
“除恶务尽…断其根源…方是真菩提…”槐霁的意识重复着道济最后的话语,似在咀嚼其中深意。她过往百年所见,皆是弱肉强食,冤屈难申,故而笃信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然道济之言,却为她劈开了另一条路——一种更需智慧、更需耐心、或许也更艰难,却能真正斩断业力轮回之路。
“或许…你是对的…”她最终传来这样一道微弱的意念,并非全然认同,却无疑是巨大的转变开端。
道济感知到她的变化,微微一笑,正欲再言。
忽然,一股极其清冷、缥缈出尘却又隐含着一丝淡淡惆怅的气息,毫无征兆地降临在这荒僻的洞窟之中。那气息并非妖邪,亦非寻常仙家,带着一种经历过红尘万丈后洗尽铅华的澄澈与疏离。
道济似有所感,抬起头。
洞窟入口处,光影微漾,一道窈窕身影悄然浮现,仿佛她一直便站在那里。
来者身着一袭素净却不失雅致的衣裙,云鬓轻绾,未施粉黛,容颜清丽绝伦,眉眼间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轻愁与超然物外的平静。她周身并无强烈光华,却自有一股令人心静的气场,仿佛九天明月落入凡尘,清辉寂寥。
正是胭脂。
她目光掠过盘膝而坐、面色仍带几分苍白的道济,又似能穿透石壁,感知到地底那株正在艰难重生的槐树精魄,最终,那双看透世情的明眸落回道济身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意味难明的弧度。
“降龙尊者…许久不见,你仍是这般…爱惹麻烦。”她的声音清冷如玉磬,带着些许揶揄,却无半分烟火气。
道济见到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惯常的嬉笑,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我道是谁,原来是胭脂姑娘。怎么不在九天瑶台清修,有空来这荒山野洞看和尚我的笑话?”
胭脂缓缓步入洞中,步履无声,她并未靠近,只是在不远处停下,望着那面道济用以沟通地底的石壁,轻声道:“感应到此地佛力与妖息纠缠,又有故人气息,特来一观。看来,你又度化了一位…性子刚烈的‘有缘人’?”
她话语中的“度化”二字,说得意味深长。
道济嘿嘿一笑,不置可否:“和尚我本事大嘛。”
胭脂却不再看他,目光仿佛已穿透重重阻碍,与地底那点绿芒产生了交流。她并未言语,却有一股平和包容的意念传递下去,安抚着槐霁初悟后的迷茫与虚弱。
片刻后,她才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道济,语气平淡却直指核心:“方才听你二人论那惩恶之道,倒让我想起一桩旧事。”
道济挑眉:“哦?胭脂姑娘有何高见?”
胭脂眸光微垂,似在回忆,声音飘渺如烟:“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执念深重,恨你误我姻缘,负我深情,亦曾想过…若那时,我道行足够,心肠够狠,一剑杀了你李修缘,泄我心头之恨…今日之我,可会更好?世间可会更好?”
道济闻言,嬉笑之色渐敛,沉默不语。
胭脂抬眼,目光清亮如镜,映出道济此刻的模样:“杀你一人,固然痛快。然则呢?我之道心,可会因手染鲜血而更澄澈?我之后世,可会因一段情殇而彻底解脱?或许…不过是徒增一段杀孽,让我在恨与悔中沉沦更深,永世不得超脱罢了。”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空灵:“你看,如今我虽未能与你厮守,却亦窥得仙道,别有一番天地。恨意虽未全然消散,却已不能再主宰于我。若当年当真杀了你,或许…便再无今日之胭脂了。”
她的目光再次转向石壁,仿佛对地底的槐霁言说,又似最后的点化:“仇恨的解脱,从不在暴力宣泄的快意之中,亦非空口慈悲的强行宽恕。它在于…”她轻轻抬手,指尖仿佛拈着一枚无形的、历经磨难后结出的道果,“…穿过恨海,见证因果,最终…找到自我救赎之路。”
“暴力摧毁的,不仅是仇敌,更是执刀者自身。而真正的放下,是敢于背负过往,却不再被其束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言罢,她不再多留,身影如烟,缓缓淡去,唯余清冷余音在洞中回荡:“路,需自己走。悟,需自己证。好自为之。”
胭脂来得突然,去得飘然,却在这荒山古洞中,留下了一段发人深省的过往对照。
洞窟内久久寂静。
地底,槐霁那点绿芒停止了闪烁,陷入了长久的沉寂。胭脂的话语,如同最后一记重锤,敲碎了她心中最后的壁垒。复仇的执念与真正的解脱,其间差别,她已然明了。
道济长叹一声,拍了拍僧袍站起身,对着胭脂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又对着石壁道:“老邻居,可听明白了?这世间路啊,不止一条。和尚我啊,也得继续修行咯!”
他晃着扇子,哼着歪歌,走出洞窟。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仇恨的终结,从不依靠暴力或宽恕,而是源于穿越苦海后,灵魂的自我涅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