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伏诛，妖氛尽扫，灵隐寺重归往日祥和。香客如织，梵唱悠扬，仿佛那场惊动三界的风波从未发生。唯有寺中僧人偶尔谈及，心有余悸之余，更添对那位疯癫师叔的敬畏。
然而，道济却并未如往常般溜去喝酒打盹，反倒一连数日，都赖在监寺广亮的禅房里。
这日，广亮让人对着账本拨弄算盘，计算着此番修缮被妖风损毁的殿宇需耗费多少银钱，越算越是肉痛，胖脸上愁云密布。道济也不客气，直接占据了他最好的蒲团，翘着腿，啃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鸡腿，油渍滴答，弄得禅房一股荤腥味。
“哎呀！道济！跟你说过多少次！佛门清净地，不准吃肉！”广亮捂着鼻子，气得跺脚。
道济啃得正香，含糊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师兄，别光顾着算钱，和尚我有正事跟你商量。”
“你能有什么正事？”广亮没好气地哼道，眼睛却没离开账本。
道济扔了鸡骨头，抹抹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难得的正经：“师兄，你说…咱们这灵隐寺，是渡人的地方，还是…渡钱的地方？”
广亮一愣，抬起头：“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前些日子，那秦桓…”道济拖长了调子，“杀人害命，恶贯满盈，揣着大把金银跑来，脑袋一剃，僧袍一披，就成‘师弟’了。咱们这寺院的门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嗯，识时务了？”
广亮胖脸一红，顿时有些挂不住，强辩道：“那…那是太师捐了那么多香油钱，一片向佛之心！佛门广大，自然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再说，他后来不也…也遭了报应嘛！”提及秦桓之死，他仍心有余悸。
“哦？改过自新？”道济挑眉，破扇子指向窗外络绎不绝的香客，“若明日再来个张桓、李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然后拉几车金银来，师兄你是不是也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弟这边请’？”
“你！你胡说什么！”广亮气得肥肉直颤，“那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道济追问，眼神清亮，竟无半分平日的嬉闹，“是不是只要钱给够了，罪孽就能用袈裟盖住？只要头剃光了，屠刀就算放下了？咱们这佛前青灯，照的是佛法，还是…那些黄白之物的反光？”
广亮被问得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他岂不知其中不妥，只是往日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撕开这层遮羞布。
道济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大殿中虔诚跪拜的百姓，声音沉缓下来：“师兄，佛法慈悲，渡人向善，自是好事。然这慈悲，若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这清静地，若成了罪恶避风港，那我等与助纣为虐何异？今日渡一恶人，寒的是千百善人的心，损的是我佛门清誉，坏的是人间正道！”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广亮：“那秦桓，若真能悔过，青灯古佛忏悔其罪，自是佳话。可他真心悔过了吗？他不过是把灵隐寺当成了躲债的窝！这等‘渡’，非是渡他，是渡钱！是纵容！”
广亮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道济所言，字字句句敲在他心坎上。
“所以，”道济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这规矩，得立！而且，就得从咱们灵隐寺立起来！”
“立…立什么规矩？”广亮下意识问。
“凡欲入寺避祸之徒，无论捐金多少，需先由监寺与执戒僧共审其过往罪业！若真心悔悟，愿受戒律严惩，苦行赎罪，方可留下。若为避祸而来，毫无悔意者，”道济目光一厉，“哪怕捐座金山，也给我乱棍打出去！灵隐寺，不渡这等恶徒！”
“这…这岂不是要得罪许多权贵…”广亮冷汗涔涔。
“得罪便得罪！”道济大手一挥，“和尚我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这规矩，你立是不立？若不立，和尚我这就去大殿佛祖跟前，好好说道说道这‘香油钱’的妙用！”
“别别别！”广亮吓得魂飞魄散，这疯和尚真干得出来！到时他这监寺脸面往哪搁？他哭丧着脸，权衡再三，终究一跺脚，“立！立！我立还不行吗！唉…早说收留权贵没好处，尽是麻烦…”
他嘟囔着，极不情愿地让人铺纸研墨，开始草拟寺规新条。
道济看着他写下“凡心术不正、欲借佛门避祸者，虽千金不纳，虽权贵不留…”等字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恢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拍拍广亮的肩膀：“这就对了嘛！师兄，你功德无量啊！回头和尚我帮你多化点缘，补补亏空！”
言罢，也不等广亮反应，抓起桌上剩下的半只鸡腿，哼着“哎嘿呀~佛渡有缘不渡钱哟~”的小调，晃晃悠悠出了禅房，留下广亮对着新寺规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新规初立，自是引来不少非议与试探。亦有那仗着家世前来胡搅蛮缠的，皆被道济或戏耍或呵斥，硬生生顶了回去。久而久之，灵隐寺“青灯不渡无心人”的名声悄然传开，非但未损香火，反因这份刚正不阿，赢得了更多百姓发自内心的敬重。
而那枚曾被金钱蒙尘的佛前青灯，似乎也真正明亮了起来，照亮的是人心向善之路，而非藏污纳垢之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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