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夏天还是过于闷热了。
西湖不断地“咕噜”着向上翻起水泡,到水面炸开,又随之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柳树葱绿的枝叶被长风拂起,带来满是夏天的太阳的味道,让人感到燥热难安。
可偏偏夏天又是旅游旺季,人多的要命,好像整个杭城将处于这座城市的人们包裹起来丢进了一口大锅内。锅下是干柴烈火,锅内只有壁上零星的一点水珠。
干燥,闷热,但台风带来的阵雨又能使整座城市骤然降温,在一阵又一阵迎面吹来的风中闻到带着股腥甜的,雨的味道。
江余深就是这么一个在杭城中长大的,典型的杭城人。
他一身白衣黑裤,头上顶了个黑色的棒球帽,皮肤在太阳下白到发光,整个人呈现出一个懒散的姿态,站在西湖边的一处过街人行道那。他全身自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冷气,天生下垂的嘴角让他看上去不太好接触,但身上那股独特的烟雨江南的温柔又柔化了这种感觉。
蝉鸣声太响,伴随着车道上汽车的哔哔声,他有点听不清手机里冯云的叫喊声。
“不是吧哥们,我站这大太阳底下等你十分钟了,你搁哪呢?”
“唔。”兼顾神抿了抿唇,眯着眼睛慢悠悠道,“我快到了,你再忍一下。”
“多久?”
“二十分钟吧。”说完,江余深熟练地将手机拿远————
果不其然,下一刻冯云就吼了出来:”哎你——“
车道堵塞不通,人行道上也摩肩接踵。
江余深几乎是被推搡着过了红绿灯。
冯云还在电话另一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也不知道这杭城有啥好的,咋一个两个都往这跑。”冯云这个人,即使你不去接他的话,他也能喋喋不休念叨很久。
江余深听着冯云的话,思绪却是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去了。作为一个在杭城长大的人,他从小到大去西湖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从来都不觉得杭城有什么好的。况且这里的气候条件北方人也应该很难适应,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北方人会用一个如此迷信的借口跑来南方并定居。
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算命先生说我缺木缺水,我就跑到南方来了。”
江余深收起纷乱的思绪,继续向前。
“哎,江余深。”冯云突然唤了他一声,“你咋突然答应来同学聚会了啊,你之前除了第一次可是一次都没来过。”
江余深弯了弯手指,磨搓了一下衣摆,垂下眼睑淡淡道:“没什么原因。”
确实没什么原因,只是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次不来,他恐怕会很后悔。但他在应下冯云的邀请后还是想了很久。如果只是因为直觉如此,那倒不如不来。但是既然应邀了,总得过来,不能驳了冯云的面子。
而且这种凭直觉,冲动行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想着,抬起头。树木茂密的枝桠遮住了大部分太阳光线,可他仍觉得刺眼,如同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下压了棒球帽,快步向前走去。
这次聚会定在元丰大酒店二楼的一个包厢内,全部由冯云一手包办。与江余深不同,冯云十分乐衷于聚会这种群体类活动,其父母作为小商品市场的大头企业家,财大气粗,尽是力气与手段,不过有些时候,他的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总是令人火大。
冯云是江余深在整个班里,可以说是关系最好的人了,无论什么事情冯云都会捞他一把。也正因如此,江余深对冯云的“小巧思”容忍度较高。
离元丰大酒店还有一段距离,江余深远远的看见冯云站在那,里衬白色紧身背心,外头是粉色的花裤衩和花衬衫,剃了个寸头,戴着墨镜站在太阳底下,毫不吝啬地向所有人展示他在健身房修炼了多年的身材。他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嘴里喋喋不休朝电话另头的江余深说着话。
在还在上学的时候,江余深问他为什么每次站在太阳底下都要戴墨镜并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
冯云一脸骄傲地反问他:“你不觉得这样子显得我很忧郁吗?”
那时的冯云还没有去健身房修炼,是个又高又宽的胖子。
于是江余深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和这小傻胖子说话了。
现在,按冯云的话来说,他已经修炼成了一个一米九(据小道消息只有一米八五)的肌肉猛男,还拥有世界上最健康的肤色。
“喂?”江余深打断他,”我到了,你转头。”
冯云一下就挂断电话,猛地转了一圈才看到江余深。他小跑着到江余深面前。
“走走走,就等你了。”说着,冯云一把捞住他的手臂,哼着歌,往酒店里走,“哎,不过今天还有一位重量级嘉宾,不过他说要晚点再来,你可以猜猜是谁。”
江余深懒得猜,估计是老师什么的。
不过他可一点都不想见到何大头。何大头是他们高中时期的班主任,因其头大且发量稀疏而得名。
高中时期江余深因为他同桌的原因经常被和头拎出去教训。
不过最后高三下半学期就不一样了。
冯云见他一点都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思考,不过他俩倒是想到一个人头上去了。
“放心大头来不了,他第一次同学聚会都没来。“冯云哼哼笑了起来,很是得意的样子,江余深也不清楚他在得意什么。
不过第一次聚会也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有关那一次聚会的记忆他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KTV闪烁的灯光,熏人的酒味和嘈杂的人影。
冯云说他是喝断片了,他也只当自己是喝断片了,这只是他人生经历中一次没那么重要的同学聚会。
他们乘坐电梯来到二楼。整个酒店都是复古式的,富丽堂皇,就连电梯也是老式的栅栏电梯,倒是迎合这金碧辉煌的酒店形象。
包厢在二楼的尽头,走廊上随处摆有仿制的工艺品,四处都点有熏香,可这个熏香如此浓烈,依旧掩盖不住这个酒店内部的潮湿气味。
江余深皱了皱眉,这个味道让他感到有点不适。
”应姐知道这次你要来可高兴了,一直在等你。”冯云边走边说,走路生风,花衬衫“哗哗”作响。
应姐,应念,班内公认的班花,高中座位就在江余深前面。她时常会嘟着嘴娇娇地转过头来问江余深展示自己的新发卡新首饰,眨着自己的大眼睛问江余深好看吗。
江余深向来是不回答的,因为每到这种时候江余深的同桌就会抢答。
“嗯,没我好看。”他笑起来,朝应念似是挑衅般的眨眨眼。
然后这时候应念就会勃然大怒和他吵起来,但基本上是他同桌像逗小猫一样逗应念,最后两人一起凑到江余深面前问谁更好看。
应念身上有一股甜香的水蜜桃味,而他同桌身上的味道是令人安心的草木味。
可是最终,两个人终究没能比出一个高下。
应念也是江余深对第一次同学聚会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
十八岁的应念,已经会抽烟了。
就在他们定的隔壁包厢,应念点燃了一支烟,眼睑下垂,带着点生涩的嗓音。
她说:“即便知道再也等不到,也还要继续吗?”
印象里的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应念知道他的性子,只是轻叹。
再后来他的记忆就跳转到第二天早上了。后来的他们谁也没提那个晚上,依旧如同普通朋友一般相处,聊天。
两人走到包厢门前,冯云一把推开门———
“砰”的响炮声炸在江余深耳边,满目都是彩色的纸带雨。
应念着着一袭红裙,眼尾上挑,勾勒出一股风情,嘴唇饱满红润,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礼花———
“热烈欢迎江大才子莅临本次同学聚会!”她朗声笑着。
“八年没见了江大才子,最近过得怎么样?”
“哎呀听说你是计算机系的,我和你说……”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上来叙旧。说实话江余深实在不会应付这个场面,到最后是冯云解了围让江余深躲到包厢角落的沙发处歇着了。
正歇着,一股女士香水的味道扑面而来。江余深抬起头,看见应念端着一杯果汁走到他旁边来坐下,右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在灯光下闪烁着别样的光辉。
应念将果汁递给他,调侃着说:“终于肯舍得腾出时间来见我们这帮老同学一面了。”
“谢谢,导师那边事情比较多。”江余深解释道,抿了一口果汁,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应念手指上的钻戒,“最近怎么样?”
“哼,每天夜不归宿的。”应念嘟起嘴撩撩头发,像八年前一样眯着眼睛,双臂缠在江余深手臂上,“哎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外面有人了呢。”
江余深轻声笑了一下:“徐经年追了你这么久总不至于吧。”
徐经年和应念是大学同学,当初对应念一见钟情,轰轰烈烈地追了三年,一直没放弃。他们的爱情一直被班内传颂。
“哎,今天他本来还说要来陪我的,结果又有应酬。”应念义愤填膺地解锁手机打开聊天记录给江余深看,“你看看,说还要一个小时,气死我了。”
江余深听着应念的语气和说话方式总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变,一如八年前那样。喜欢撒娇,无理取闹,而且不把他当男的看。
嗯,大概就是男闺蜜的那种类型。
“你快来你快来,”应念一把拉过他,端着手机在寻找角度。
江余深不明所以,沉默地看着她一系列的操作。
只见应念“咔擦”一声拍下一张照片,稍微p了一下之后发给了徐经年。
江余深偷偷瞄到应念给徐经年发的消息:
今心念:【图片】
今心念:这次同学聚会可以点小哥哥陪哦~
今心念:老公你看这小哥哥多帅啊【卖萌】感觉长得比你还好看
江余深有些无语,但对于应念拿他来刺激她老公这件事情不置可否,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被拿来当靶子了。因为个人原因他与徐经年从来没有正式面对面见过,因此天天被应念拿来刺激徐经年。只不过先前都是些背影或者身体局部描写,这次却是正脸照。
江余深倒是无所谓,反正总归是要认识的,也不过是第一映像差一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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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徐经年刚刚结束会谈就收到了老婆发来的消息。
看完消息,他脸色有点发黑,咬牙切齿地在对话框里打字。
走在他背后出来的人穿着一袭卡其色的风衣,身材修长高挑,天生带着微笑唇,鼻梁高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温柔劲但又带着一丝攻击性。他凭借着身高优势看见了徐经年对话框里的内容以及那张照片。
看清照片里的人以及下面的对话,男人眉头微微一跳。他垂下眼睛,抿了抿唇,莫名显得神色有些紧张。
年年念念:胡说,怎么可能比我好看。
年年念念:老婆我已经结束了,你一定要等我啊。
徐经年打完字,急匆匆地回头对男人说道:“十分抱歉,我的老婆在等我,可能需要先走一步了。”
男人习惯性地笑了起来,说道:“没事,家事要紧。”
徐经年朝他感激地笑着,伸出右手与他握手:“非常感谢,祝您在杭城玩的开心。”
男人同他握了握手:“谢谢,合作愉快。”
两人到了楼下,徐经年打了一辆车,向男人挥手示意了一下,就坐上车先走了。
男人站在路旁,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只是双眼放空不清楚在想些什么。
等过了五分钟,他才低下头,掏出手机不知道翻看了些什么东西。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乘坐上去,消失在了茫茫的车流中。
杭城的夏天太闷,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风卷起一地的炽热和所有俗世的繁杂,又什么都没留下,就好像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