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霉味,在鼻尖绕了不知几天。我坐在病房角落的铁床上,指甲反复刮过墙皮,白色碎屑落在膝盖上,像没化的雪。墙上已经有了三十七道刻痕,每一道都深到能卡住指甲,今天要刻第三十八道——不是为了记日子,是为了记“它们”消失的次数。
铁门外传来软底鞋蹭地的声响,节奏慢得让人牙痒,是护士张娅。她每天这个点来送药,工牌总歪在领口,照片上的笑比病房里的日光灯管还假。“江执,吃药了。”她的声音隔着铁门飘进来,带着掺了糖的不耐烦,就像上次我把药吐在她白大褂上时,她笑着说“没关系”的样子。
我没起身,指尖还抵在第三十七道刻痕的末端。身体里突然滚过一阵灼热的气息,是阿厉醒了——上五人格里最嗜杀的那个,他总在我看见“不对劲”时冒出来,指甲缝里像藏着刀。“别理她,”阿厉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上次她领口露的那道银线,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上周三她给我量体温时,领口滑下去一点,脖子左侧有道细得像头发丝的银线,顺着锁骨往下走,在衣料里藏得严实。当时我伸手想去碰,她像被烫到似的躲开,体温计都摔碎了。后来护工来清理碎片,我看见她蹲在地上时,袖口卷起来,手腕内侧也有同样的银线,像谁用针缝上去的。
“江执?”张娅又喊了一声,铁门上的小窗被拉开,她的脸探进来,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指甲刀——那是我昨天藏在枕头下的,磨得很尖,用来刻墙正好。“把那东西交出来,”她的笑容淡了点,“医生说你不能碰尖锐物品。”
我握着指甲刀的手紧了紧,身体里的灼热感退下去,换成了一阵凉意。是沈清,上五人格里的冷静人格,他说话总像在算数学题,一字一句都准得很。“先交出去,”沈清的声音比阿厉稳得多,“她口袋里有镇定剂针管,你现在硬碰硬,会被扎进封闭病房。”
我抬头看张娅,她的手确实在口袋里动了动,布料鼓起来一块,形状像针管。封闭病房我去过一次,里面没有窗户,墙是软的,连指甲都刮不动——我不能去那里,第三十八道刻痕还没刻完,上次刻到第三十五道时消失的那个护工,还没“记”进去。
我把指甲刀扔过去,张娅伸手接住,指尖碰到刀刃时没躲,甚至没流血。她的手指很白,白得像塑料,指关节处没有纹路,像模具压出来的。沈清的声音又响起来:“看她的指缝,没有污垢,没有温度,正常人的指缝里不会这么干净。”
我盯着她的指缝,确实干净得过分。她每天给病人喂药、换床单,指缝里却连一点灰尘都没有,连消毒水的味道都没沾到指缝里——就像她的手从来没真正碰过那些东西。
“这才乖。”张娅笑了笑,打开铁门走进来,手里端着白色瓷盘,盘里放着两粒白色药片和一杯温水。她把盘子递到我面前,目光扫过墙上的刻痕,眉头皱了皱:“又在墙上乱刻?这些印子有什么用?”
“有用。”我没接药片,声音有点哑。身体里突然冒出来个轻佻的声音,是顾诈,上五人格里的欺诈人格,他总爱说反话,却比谁都看得清。“别跟她说实话,”顾诈的声音带着笑,“跟她说你在记吃药的次数,她爱信不信。”
“记吃药的次数。”我照着顾诈的话说了,眼睛却盯着她的脖子——她刚才低头时,领口又滑下去了点,那道银线在皮肤下若隐若现,像是在慢慢移动,顺着锁骨往胸口爬。
张娅的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吃药要按时,不用记次数,我每天都会来。”她把药片往我面前递了递,“快吃吧,不然我要叫保安了。”
我伸手去拿药片,指尖刚碰到药片,就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凉——不是药片的凉,是张娅的手指碰到了我的指尖,她的手像冰一样,没有一点温度。沈清的声音立刻响起来:“撤手!她在试探你,正常人的手不会这么凉!”
我猛地缩回手,药片掉在地上,滚到床底下。张娅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的眼睛里没了光,像两个黑洞:“江执,你别逼我。”她的手又往口袋里伸,这次我看清了,她拿出来的不是镇定剂针管,是一根银色的细针,针头上泛着淡蓝色的光。
“这不是镇定剂。”阿厉的声音又冒出来,带着杀意,“上次那个护工就是被扎了这个,然后就消失了。”
我想起上周消失的护工,姓李,总爱跟我说话,说她家里有个五岁的女儿,还给我看过女儿的照片。那天她来给我换床单,我看见她手腕上有银线,就问她那是什么,她脸色一白,刚要说话,张娅就来了,手里拿着同样的细针,扎在了李护工的脖子上。李护工连哼都没哼一声,身体就开始变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最后只剩下她手里的床单,落在地上,连一点温度都没留下。
“你想跟李护工一样?”张娅握着细针朝我走过来,她的脚步很轻,没有一点声音,像飘过来的。病房里的日光灯管突然开始嗡嗡响,灯光忽明忽暗,墙上的刻痕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像一道道伤口。
“用回瞳。”沈清的声音很坚定,“现在只能用回瞳了。”
回瞳,我的神祇。上五人格里,只有我能激活它——不是靠濒死,不是靠愤怒,是靠“记住”。记住那些消失的人,记住那些不对劲的细节,记住身体里十个人的气息,回瞳就能醒。上次激活回瞳,是看见李护工消失的时候,我记住了她女儿的照片,记住了她手腕上的银线,然后眼前的世界就变了。
我闭上眼,集中精神。身体里的气息开始涌动,阿厉的灼热、沈清的凉意、顾诈的轻佻,还有我自己的气息,像四条线,缠在一起往我的眼睛里钻。我想起墙上的三十七道刻痕,每一道对应的人——李护工、送水的大叔、隔壁病房的病友、给我做检查的医生……他们都消失了,消失前都有同一个特征:身上有银线。
“快点!”阿厉的声音有点急,我能感觉到张娅的手已经快碰到我的肩膀了,那股刺骨的凉透过衣服传过来,像冰碴子扎进皮肤。
我猛地睁开眼。
眼前的世界变了。
病房的白墙不见了,换成了一片灰蒙蒙的雾,雾里飘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被打碎的星星。张娅站在雾里,她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血肉,是银色的金属壳,壳上布满了复杂的纹路,纹路里流淌着淡蓝色的光,和她针头上的光一样。
她没有五官,头部是个光滑的金属球,纹路从头部一直延伸到四肢,那些银线就是纹路的接头处,像拉链没拉严。“觉醒者。”金属球里传来机械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冰冷的杀意,“识别到神祇波动,启动清除程序。”
她的手臂突然变长,指尖化作锋利的刀刃,朝我刺来。刀刃上泛着淡蓝色的光,和李护工消失时的光一样。“往左躲!”阿厉大喊,“刀刃上有蚀骨,碰到会被溶解!”
我往左边跳,刀刃擦着我的胳膊过去,落在雾里,激起一阵滋滋的声响,雾被溶解出一个小洞,很快又愈合了。“她的弱点在颈部纹路!”沈清的声音很准,“上次李护工消失前,我看到她颈部的纹路在发光,那是能量最薄弱的地方!”
我盯着金属壳的颈部,那里的纹路确实在发光,淡蓝色的光比其他地方暗一点,像快没电的灯。“怎么打?”我问,身体里的顾诈突然笑了:“骗她啊,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顾诈的气息突然变浓,我的声音也带上了点轻佻:“你这壳挺好看的,就是纹路太丑了,要不要我帮你修修?”我故意往右边走,眼睛却盯着她的颈部。
金属壳果然被吸引了,朝右边转了转,颈部的纹路露得更明显了。“修不了。”机械音顿了顿,“所有壳的纹路都是统一的,不能修改。”
“统一的?”我心里一动,“那你们都是同一个东西造的?”
“无关问题,无需回答。”金属壳的手臂又朝我刺来,这次速度更快。“就是现在!”沈清大喊,我猛地冲上去,双手握住她颈部的纹路,把身体里的气息都灌进去——阿厉的灼热用来烧纹路,沈清的凉意用来冻住能量,顾诈的轻佻用来扰乱她的程序,还有我自己的气息,用来记住这道纹路。
“滋滋——”纹路里的淡蓝色光开始闪烁,金属壳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开始摇晃。“能量紊乱!能量紊乱!”机械音变得断断续续,“启动自毁程序!”
“快撤!”沈清大喊,我立刻往后跳,落在雾里。金属壳的身体开始融化,淡蓝色的液体顺着纹路流出来,落在雾里,化作一颗颗光点。雾里突然传来很多声音,有李护工的声音,有送水大叔的声音,有隔壁病友的声音,他们在说“谢谢”,在说“记住我”,然后声音越来越远,光点也跟着飘远,消失在雾的深处。
当金属壳完全融化时,眼前的世界又恢复了。
日光灯管还在嗡嗡响,灯光却亮了很多,墙上的刻痕清晰可见。张娅的身体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皮肤变回了原来的颜色,却像塑料一样硬,轻轻一碰就碎了,碎成了无数淡蓝色的光点,飘出窗外,消失了。
我走到墙边,捡起刚才掉在床底下的指甲刀,在第三十七道刻痕旁边,刻下了第三十八道。这道刻痕,对应的是张娅。
刚刻完最后一笔,铁门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喊“里面怎么回事”,是保安来了。他们手里肯定拿着束缚带,脸上也一定带着和上次一样的恐惧——他们或许没看清金属壳的样子,却一定听到了刚才的尖叫,看到了张娅碎成光点的瞬间。但他们不会说出去,就像上次李护工消失时,他们只对外说“护工主动离职”,转头就给我换了个新护工。
我靠在墙上,把指甲刀藏回枕头下。身体里的气息渐渐平静,阿厉的灼热、沈清的凉意、顾诈的轻佻都慢慢淡下去,只有小远怯生生的声音在响:“江执哥,他们会不会把我们关进封闭病房啊?”
“不会。”我轻声说,目光落在病房门上——门板晃了晃,有人在外面拧把手了。更让我在意的是,刚才光点飘出窗外时,我隐约看到楼下的路灯下,站着个穿蓝色护士服的人,工牌歪在领口,脖子左侧有一道银线,在灯光下闪了一下。
那是个新护士,和张娅一模一样的“新护士”。
门把手“咔嗒”一声被拧开,保安的脸探了进来。我抬起头,朝着他们笑了笑——第三十九道刻痕的位置,我已经在心里选好了,就在第三十八道旁边,很快就能用上了。
只要我还能刻下去,只要身体里的十个人格还在,这些“壳”就永远别想把我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