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一地扭曲发黑的纸灰，边缘还闪烁着几点猩红，像垂死挣扎的眼睛，在渐浓的夜色里明明灭灭。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混合着塑胶跑道被炙烤后的怪异气味，沉甸甸地压下来。
沈星辰依旧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才那阵奇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如同潮水般退去了，留下的是赤裸裸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大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吹得她四肢百骸都透凉。那是一种比愤怒、比悲伤更彻底的感觉——是彻底的失重，是信仰崩塌后的死寂。
她过去所有的努力、咬牙吞下的委屈、无数个深夜里支撑着她的那个名为“公平”和“努力必有回报”的虚幻灯塔，在这一刻，被证明只是一个巨大的、可笑的谎言。她燃烧的不是书，是她过去三年，甚至更久以来，全部的人生意义。
操场的灯光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泼洒下来，将她和她面前那摊灰烬照得无所遁形。也照亮了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迟疑和小心翼翼。
“星辰……”是同桌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你别这样……我们回去好不好？”
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班长，试图冷静却掩不住慌乱：“沈星辰，有什么事回班里说，或者去找老师……在这里影响不好……”
老师？找哪个老师？那个在办公室里对着校长唯唯诺诺的班主任？还是那些曾经拍着她的肩膀说“看好你”的任课老师？他们此刻在哪里？是不是正围着那个名字，说着恭喜的话？
沈星辰没有回头。她甚至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应。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只剩下眼前这摊灰，和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
影响不好？是啊，她这样“发疯”，确实影响不好。破坏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撕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多么不识趣。
又有人过来了，声音威严了许多：“沈星辰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像什么样子！赶紧回教室去！”
是年级主任。他的出现，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沈星辰体内某个封闭的阀门。
不是愤怒，不是辩驳，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溺毙的绝望。
看啊，他们关心的从来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了”。他们急于扑灭任何不和谐的火星，维护表面的平静，哪怕这平静之下早已腐烂生蛆。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蹲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针刺般的酸麻感窜上来，让她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那一堆灰烬里。她用手撑了一下地，掌心立刻沾满了黑灰和未冷却的余烬的烫痛。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乌黑的手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沙哑，像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夜空下显得格外诡异。
年级主任被她笑得毛骨悚然，呵斥道：“你笑什么！赶紧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
沈星辰抬起头，看向他们——同桌通红的眼眶，班长躲闪的眼神，年级紧锁的眉头，还有远处更多闻讯赶来、窃窃私语的同学。他们的面孔在惨白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像一幅荒诞的群像画。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
“回去了……然后呢？”
没有人回答。风卷起地上一小片黑色的灰，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然后呢？继续坐在那间教室里，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看着别人占据本该属于她的位置，接受众人的祝贺？然后接着埋头，去赌一个下一次或许可能、或许也不可能存在的“公平”？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站立。那是一种心血被彻底抽干、所有坚持被连根拔起的虚脱。
她环视着这片熟悉的操场，她曾在这里为了体育测试拼命奔跑，也曾在这里和同学短暂地放松说笑。此刻，每一寸土地都变得陌生而令人窒息。教学楼灯火通明，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蜂巢，每一个格子间里都在重复着相似的希望与挣扎。而她已经从内部被摧毁了。
那封举报信，是她坠落前能扔出的最后一块石头。它或许能激起一点水花，或许不能。但对她而言，那声响动已经太遥远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地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脚步虚浮，背影在宽大的校服里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夜色吞噬。
身后传来年级主任气急败坏的喊声和同桌压抑的哭声，但她都听不清了。
她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种嗡鸣，那是希望破碎后的绝对寂静。
她走出校门，融入车水马龙和都市霓虹。喧嚣的世界在她周围流动，却仿佛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那些光鲜亮丽的广告牌，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那个被描绘了无数遍的、奋斗就能抵达的美好未来……这一切，都变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去哪里。
家吗？如何面对父母期待的眼神？告诉他们，你们女儿三年的拼命，抵不过别人轻飘飘的一个名字？
她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被抽离了灵魂的空壳。
夜色彻底笼罩下来，城市的灯火无法照亮所有角落，也无法照亮她内心那片已然沉入海底的、冰冷的黑暗。她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无里，朝着看不见的谷底，不断下坠。
那颗曾在她眼中燃烧的、倔强的火种，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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