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宴
我飘浮着。
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名字。我只是存在着,寻找着。医院的长廊里弥漫着我所熟悉的食物香气——痛苦,浓烈而醇厚,像陈年的酒。我循着其中最诱人的一缕而去,穿过墙壁,无视物理的束缚。
我停在一个单间里。
苍白的少年躺在苍白的床上,各种管子连接着他的身体,像操纵木偶的线。监测仪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窗外的阳光切割着房间,将他分割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多好的痛苦啊,我想。疾病的折磨,生命的流逝,孤独的囚禁。这应当是一场盛宴。
但我尝不到。
我靠近他,困惑地环绕着他。痛苦的气息明明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却像被什么屏障隔绝了,我无法汲取分毫。
这不合常理。痛苦是我的食粮,而他是痛苦的完美容器,为何我却无法进食?
「你为什么不难过?」我发出无声的询问,振动空气形成他能够理解的语言。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茶褐色的瞳孔在苍白脸孔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却丝毫不减那眼中的锐利。
「谁?」他问,声音沙哑但清晰,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房间,最终定格在我所在的大致方位。有趣,人类本不应感知到我的存在。
「你为什么不难过?」我重复道,空气微微震颤。
他竟笑了起来,一个虚弱但真实的笑容。「我看不见你,但能感觉到你。你是什么?死神?幻觉?还是我高烧产生的幻听?」
「我以痛苦为食。」我如实相告,「你应当很痛苦。疾病在蚕食你的身体,生命正在流逝,孤独将你禁锢于此。为何我尝不到你的痛苦?」
少年调整了一下姿势,尽管动作显然给他带来了疼痛,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以痛苦为食?」他挑眉,「那你还真是找了个坏地方。我不是个好餐厅。」
「为什么?」我追问,环绕他飘动,「痛苦是自然的。受伤则痛,失去则苦,这是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少年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你知道吗,我遇到过比你奇怪得多的东西。至少你会说话,比某些只会喷黏液的东西强多了。」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你不害怕吗?死亡。」
「害怕?」他轻笑,「当然害怕过。但害怕就像疼痛一样,你习惯了,就会发现它们只是身体的一种信号,提醒你还活着。」
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声响。走廊外传来脚步声和推车声,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我有过伙伴,」少年忽然说,目光投向窗外,「我们曾一起去过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寻找最不可能的奇迹。他们都先我一步离开了。」
痛苦的气息突然浓郁起来,我急切地靠近,却依然无法汲取。那痛苦仿佛被转化了,变成了别的东西。
「所以你看,」他继续说,声音轻柔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痛苦不是终点。它可以是记忆,是爱,是证明我们曾经活过、拼过的证据。」
我无法理解这种逻辑。痛苦就是痛苦,是食物,是能量,是存在的意义。
「你把痛苦变成了别的东西。」我说,感到一种近似挫败的情绪——如果我有情绪的话。
「我把它变成了燃料。」少年纠正道,「就像你以痛苦为食,我以它为动力。每一份疼痛都提醒我时间宝贵,每一份失去都让我更珍惜拥有。所以不,我不会坐在那里任由你——或者任何东西——以我的痛苦为食。那是我的情绪,不是你的。」
我沉默地飘浮着。这个人类打破了我所有的认知。他应当是一个完美的食物来源,却拒绝被消费。
「你很奇怪。」最终我说。
「谢谢夸奖。」他居然看起来有点得意,「如果你真想觅食,建议你去三楼右转。那里有个男人因为打赌输了两万块而嚎啕大哭,那声音连走廊尽头都听得见。他的痛苦可能更合你的口味——浅薄,易得,源源不断。」
我感知了一下,确实有那么一股浅薄的痛苦源,像兑了水的酒,乏味但可食用。
「你不像食物,」我对少年说,「你像...别的什么。」
「我是个冒险者,」他说,眼中闪烁着某种我永远无法理解的光芒,「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是。」
我缓缓退开,离开这个无法被食用的异常存在。在穿过墙壁前,我最后回望一眼。少年已经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监测仪上的曲线平稳地跳动着,像一首无声的歌。
我没有找到食物,但我遇到了一个谜。
而谜题,正如痛苦一样,有许多种形式。有的被消费,有的被破解,有的则被珍藏,成为另一种存在的养料。
我飘浮着,继续寻找下一个痛苦之源,但不知为何,那个少年的形象始终留在我的感知中,像一个无法消化的异物,却又奇妙地不令人讨厌。
人类,真是奇怪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