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透过窗棂,在祠堂的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香炉里三炷线香烧得明明灭灭,爷爷手中的戒尺还在微微发颤。
"我不喜练功。"我望着供桌上父母双武的画像,声音轻得惊起梁上一缕积尘,"手臂的旧伤叠新伤,夜里翻身都会疼醒。"
戒尺重重敲在香案上,震得牌位晃了晃。朝轩急急上前半步,又被爷爷的眼神逼退回阴影里。
"你觉得让人保护是幸事?"我忽然扯开袖口,露出小臂交错的淡色疤痕,"若朝轩不要我,我便连自立都不能?"
线香突然爆出个火星,映亮爷爷骤然苍白的脸。我指向窗外桃花坡的方向:"你们说妖物凶残,可我那夜见的少年,眼神比学堂夫子还清澈!"
镇魂铃从袖中滑落,叮当当滚到爷爷脚边:"我制的法器能镇邪祟,你们却说不如抄写死板的守则!"铃身上的符文在暮色中幽幽发亮,那是我用朱砂混合自己的血绘制的。
朝轩突然捡起铃铛。他指尖抚过铃舌上未干的血迹,声音发颤:"这是...愉彤的血?"
最后一线天光没入西山,供桌上的烛火啪地炸开灯花。我望着父母写的字幅上"斩妖卫道"四个字,忽然笑出泪来:"若他们知道我连自保都要倚仗他人,会不会后悔当年离开少缘村?"
烛影剧烈摇晃起来。爷爷踉跄跌坐在太师椅里,戒尺"哐当"落地,惊起了檐下宿眠的麻雀。
“我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位女子,我不知道妖坏在哪,我不知道世道间会有什么样的危险,我只知道我若不做武德之人就得做好一个妻子,为什么人人都这样说?我的价值就不应该这样……我…我就是不甘于此,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不想再做无用之功了。”
夜色如墨汁般泼洒下来,我狂奔在尘土小路上,手里紧紧拿着刚刚从朝轩手里拿的镇魂铃。稻茬刺扎着脚底也浑然不觉,镇魂铃在手上发出破碎的呜咽,像在为我这叛逃者奏响哀歌。
"愉彤——!"
朝轩的呼喊被风撕成碎片,散落在呜咽的夜风里。我踩着溪水中破碎的月影,水花惊起蛰伏的萤火虫,那些幽绿的光点慌乱四散,如同我无处安放的害怕。
桃花树在夜色中舒展开嶙峋的枝干,我摔倒在树下时,手上的镇魂铃掉落在地,沾满草屑与泪痕。
"爹娘..."我把脸埋进潮湿的泥土,任草叶割痛脸颊,"若你们在远方能看见我,告诉我该往何处去..."
风忽然静止了。所有虫鸣戛然而止,连桃花苞都停止摇曳。一双覆着青鳞的脚踏碎月光走来,足踝银铃轻响,惊醒了凝固的夜色。
少年蹲下身时,鳞片流淌出星河般的光泽。他拾起沾泪的镇魂铃,却在手中发出灼烧的声音,小心吹去尘土,腕间红绳系着的鳞片发出碎玉般的轻鸣。
"他们不要你,"他的声音像溪水叩击暖玉,"我要。"
萤火虫忽然成群涌起,将桃花树映照得如同白昼。我望着他伸来的手,指尖透明的蹼膜在月光下像蜻蜓的翅。
远处传来朝轩愈发清晰的呼唤,而树影深处,无数双泛着幽光的眼睛缓缓睁开。
泪水模糊了视线,将少年周身流转的微光气息成一片朦胧的星雾。我怔怔望着他伸来的手,指尖透明的蹼膜如同初春最先融化的薄冰,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
"你..."我刚开口,便被喉间涌上的哽咽打断。所有预设过的相遇场景——在溪边偶遇、在市集擦肩、甚至被他利爪抵住咽喉——都比不上此刻他拾起镇魂铃时,鳞片轻颤的温柔。
萤火虫成群栖落在他发间,将他耳后那片透明的鳍状物映照得如同琉璃。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他掌心冰凉的鳞片时,那些青鳞竟如花瓣般轻轻舒展。
"疼吗?"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溪水般的清润。生着薄蹼的手指小心避开我手臂的伤疤,将镇魂铃放进我掌心时,残留的体温透过冷硬的铃铛传来。
远处朝轩的呼唤渐近,火把的光亮刺破桃林夜色。少年忽然将我往后一揽,鳞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所有萤火虫同时振翅,在我们周身旋成一道光的屏障。
"别怕。"他耳鳍在月光下完全展开,露出底下蛛网般的血脉。
桃花树根部的泥土忽然塌陷,露出缀满晶石的通道。洞深处传来空灵的歌声,像是千万风铃在深海摇响。
最后一刻回首,我看见朝轩踉跄冲进桃林的身影。他手中的火把坠地,溅起的火星恰好照亮洞壁刻着的符文——与父母遗物上一般无二的镇妖咒。
月光如霜,洒在我静止的衣袂上。方才指尖残留的鳞片触感尚未消散,洞窟中飘来的深海歌谣仍萦绕耳际,我却已独自立在桃花树下,仿佛刚才种种不过是一场恍惚的梦。
"朝轩,走吧。"声音很平稳,仿佛方才那个泪眼朦胧夺路狂奔的少女从未存在过。擦肩而过时,夜风卷起,他拿起来将熄的火把。
朝轩的目光仍放在桃花树上。那些白日里紧闭的花苞此刻竟诡异地绽放着,花瓣边缘流转着淡淡的的幽蓝光泽。
"愉彤你..."他伸手欲拦,指尖却只勾住我一缕发丝。镇魂铃在袖中突然发出沉闷的呜咽,像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声响。
我头也不回地走向下山的小径,绣鞋踩碎满地落花。身后传来朝轩沉重的叹息,火把最终颓然落地,熄灭的青烟扭曲成奇怪的符咒形状。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桃花树最粗壮的枝干后缓缓转出影子,他盯着我离去的方向,琥珀色的竖瞳缩成针尖,方才托过镇魂铃的手掌紧握成拳,青黑色的血液正流通在体内。
远处村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少年忽然仰头望向月亮。所有绽放的桃花应声合拢,幽蓝光芒褪去后,只剩满坡死寂的黑暗。
祠堂的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村长爷爷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蟠龙杖,指节白得发青。当我推开门时,本是冷静了许多,抬眸间,却在烛光瞬间照亮他眼底未及掩藏的恐慌。
"你..."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磨砂纸擦过朽木,"方才去了何处?"
我垂眸看着地上摇曳的影了,袖中的镇魂铃突然发烫,烫得我腕间皮肤泛起红痕,"我没事,今日是愉彤放肆了,这就去抄写《御妖守则》。"说着就离开了。
爷爷的杖头突然敲碎了一块地砖。他望着我转身时裙摆沾着的磷火——那些萤火虫留下的光尘正在黑暗中幽幽发亮,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待我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猛地拽住跟进门的朝轩。烛台被带倒,滚烫的蜡油溅在老人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朝轩,你告诉爷爷,她去了哪里?"
朝轩慌忙扶住老人颤抖的身子:"愉彤只是坐在后山的桃花坡上发呆...爷爷,究竟出了什么事?"
"妖..."这个字从爷爷齿间挤出时,供桌上的牌位突然齐齐震动,"她遇见的是...妖。"
朝轩踉跄撞上香案,三炷香拦腰折断。他忽然想起月光下那些诡异盛放的桃花,想起愉彤裙摆上烫出的洞眼:"莫非愉彤被妖物..."
"噤声!"爷爷突然用杖头挑起地上半截断香,香灰在空中诡异地聚成桃花形状,"若想护她性命,今夜之事尽数烂在肚里。"
烛火噗地熄灭最后一点光。黑暗中,老人从太师椅暗格摸出个褪色的锦囊——那里面装着十二年前,愉彤父母用性命封印妖魔时,撕下的半片龙鳞。
子时的更漏声透过窗纸时,我正伏在墨迹未干的《御妖守则》上昏沉睡去。镇魂铃在袖中微微发烫,腕间被萤火虫磷粉灼出的红痕隐隐作痛。
"不要来...快走"我在梦中呓语,指尖无意识地抓挠着宣纸,将"妖物当诛"四个字撕出裂痕。
门轴发出极轻的吱呀声。月光被一道颀长的身影切开,来人踏着满地支离的墨字走近,袍角拂过散落的镇纸,惊起细微的尘埃。
冰凉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我被整个抱起时,鼻尖掠过熟悉的沉香气息——那是祠堂供桌上常年焚烧的龙涎香。凉榻的玉簟触到皮肤时,我本能地蜷缩起来,梦仍在继续。
悬浮的符纸突然发出幽蓝光芒。七七四十九张朱砂符箓在空中列成天罡阵,墨蓝色的咒文如同活物般游走。来人双指并拢点在我眉心,诵咒声似远似近:
"天地玄黄,封其忆——"
所有符纸骤然收紧,我腕间的红痕突然迸射出桃花状的光斑。狂风卷起满地纸页。
咒语声忽止。来人颤抖的指尖抚过我的眼角,那里不知何时凝着泪珠,正泛出青玉般的光泽。
“不要怪我…”一声叹息融进夜风,供桌上父母的画像突然齐齐转向月光照不到的暗格。
天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在满地符纸的灰烬上切割出细长的光带。我支着发麻的胳膊慢慢坐起,碎纸片从衣袖簌簌落下,带着焦灼的气味。
视线逐渐聚焦在对面端坐的身影上。村长爷爷的蟠龙杖横在膝头,杖头镶嵌的玉石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他眼底布满血丝,苍老的嘴唇干裂起皮,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醒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香火熏了整夜。
我下意识抚摸眼角——那里残留着冰凉的触感,仿佛有人用沾着晨露的指尖拭过泪痕。腕间的红痕已经消退,只留下淡粉色的印记,像初绽的桃花苞。
窗外传来朝轩晨练的呼喝声。爷爷将铃铛掷还给我时,铃身突然浮现出陌生的符文——那纹路与我梦中少年颈间的鳞片,一模一样。
天光刺得眼睛发疼。我撑着冰凉的石砖地坐起身,碎纸灰沾了满手,带着焦苦的烟火气。
"这是哪?"声音哑得陌生,像是隔着水传来,"我是谁?"
供桌上的烛泪堆成小山,三炷新香正吐出袅袅青烟。村长爷爷坐在木椅里,蟠龙杖斜倚在膝头,杖头玉石裂痕里渗着暗色朱砂。
他嘴角扯出个极古怪的笑纹,枯手指向供桌最角落——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个簇新的牌位,檀木上刻着"高惠贤"三个描金大字。
"惠贤,"他喉结滚动着,像咽下什么酸涩的东西,"你叫高惠贤。"
窗外突然传来镇魂铃的急响。我低头看见自己腕间系着串陌生的银铃,铃身刻满与昨夜符纸相同的墨蓝咒文。指尖抚过那些纹路时,记忆突然裂开缝隙——
桃花树下少年递来的铃铛带着体温,他鳞片折射的月光刺得人眼疼。
"愉..."刚吐出一个字就被厉声截断。
"是高惠贤!"爷爷的杖头重重砸地,供桌上所有牌位应声转向,"墨愉彤昨夜擅闯禁地,已按族规处置了。"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口时渗出暗红。一阵风卷起窗边《百器谱》,书页哗啦啦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的镇魂铃,正与我腕间的银铃一模一样。
远处突然传来朝轩焦急的呼唤:"愉彤!你可在祠堂?"
爷爷猛地攥住我手腕,银铃发出刺耳的嗡鸣。他眼底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恐慌,却又挤出更深的笑纹:
"惠贤姑娘,该去给新牌位上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