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阳光刚漫过汀兰院的竹篱笆,就听得院外传来一阵轻细的脚步声,伴着丫鬟软糯的通报:“良娣娘娘安!”
沈清沅正坐在窗边整理脉案——她自小跟着祖母学医,即便入了王府,也没丢下这手艺,每日都会记些常见病症的诊治法子。听见声音,她抬眼看向云芝,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苏婉柔果然来了。
没等云芝去开门,竹门已被轻轻推开。苏婉柔身着一身月白色绣玉兰的襦裙,外罩件藕荷色夹纱披风,风一吹,裙摆扫过阶前的枯草,竟带出几分柔弱的美感。她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着描金食盒,一个提着缠枝纹瓷罐,走得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谁。
“妹妹这院子倒清静,晨起听着鸟叫,比我那院热闹劲儿舒心多了。”苏婉柔刚进门就笑着开口,语气熟稔得像跟沈清沅认识了许久,径直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目光自然地落在桌上的脉案上,“妹妹还懂医理?这可真是难得,后宅里能静下心学这些的,没几个呢。”
沈清沅合上脉案,将其推到桌角,亲手为苏婉柔倒了杯温茶:“不过是跟着祖母学了点皮毛,算不得懂医理,闲来无事记着玩罢了。姐姐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瞧你说的,咱们都是王爷的人,姐妹间本该常走动。”苏婉柔接过茶盏,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的青花,眼神却瞟向了屋角的妆匣——那妆匣看着素雅,却是沈家祖传的酸枝木所制,虽不张扬,却透着股家底的厚实。她收回目光,笑着冲身后的丫鬟抬了抬下巴:“我昨儿听厨房的张妈说,妹妹是江南人,最爱吃那边的藕粉糕,特意让人磨了新藕粉,今早刚蒸好的,还热着呢。”
丫鬟立刻打开食盒,里面整齐码着十块藕粉糕,粉白透亮,还撒了层细细的桂花碎,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确实是江南的做法。另一个丫鬟则将瓷罐递到云芝面前:“这是良娣娘娘亲手酿的梅子酒,度数浅,午后喝两口解乏正好,特意给侧妃娘娘带来的。”
云芝接过瓷罐,悄悄给沈清沅递了个眼色——良娣连姑娘的家乡口味、爱喝什么酒都打听好了,这心思也太细了。
沈清沅拿起一块藕粉糕,轻轻咬了口,甜而不腻,还带着桂花的清香气,确实是她在家时爱吃的味道。“劳姐姐费心了,这糕比我家厨娘做的还地道。”她语气真诚,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慢慢嚼着糕,等着苏婉柔切入正题。
苏婉柔要的就是这个反应,见沈清沅接了自己的示好,便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说起来,妹妹刚入府,怕是还没适应府里的日子。前儿我听周管家说,给妹妹送的份例少了些?正妃娘娘也是,总想着‘规矩’二字,却忘了妹妹初来乍到,用度本就紧张。”
终于绕到了份例上。沈清沅放下手中的糕,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许是府里这月用度紧,正妃娘娘也是按规矩办事,我这儿够用,不打紧的。”
“规矩?”苏婉柔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声音压得低了些,像是怕被外头的人听见,眼神却紧紧盯着沈清沅的脸,“妹妹怕是不知道,正妃娘娘对咱们文官家的姑娘,向来多些‘规矩’。前两年有位吴姬,父亲是个从六品编修,就因月例被克扣时多问了两句,没过多久就被安了个‘不敬主母’的罪名,打发到城外庄子上了,至今都没回来呢。”
这话里的挑拨再明显不过——既暗示沈清沅若不反抗,早晚落得吴姬的下场,又透着“我是为你好才告诉你这些”的贴心。云芝在旁边听得手都攥紧了,生怕沈清沅听进去,跟正妃起冲突。
可沈清沅像是没听出弦外之音,只轻轻蹙了蹙眉,语气带着几分惋惜:“竟有这事?那吴姬也太可怜了。只是我性子笨,不爱争长短,只要能在院里安安稳稳待着,少些银钱也无妨——父亲常说,吃亏是福呢。”
这话堵得苏婉柔一时语塞。她原以为沈清沅是个有脾气的,毕竟是御史之女,多少会有些傲骨,没成想竟是个“软性子”,连被欺负了都只想着“吃亏是福”。她不甘心,又换了个方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上的脉案:“妹妹懂医理,又出身御史府,往后在府里定能帮王爷不少。听说令尊沈御史前几日还弹劾了户部的李侍郎,陛下都当众夸了他刚正不阿,往后王爷在朝堂上,若有令尊帮衬,定能更顺些。”
这才是苏婉柔真正的目的——她想摸清沈家的朝堂立场。萧景渊在朝中处境微妙,一边要应对瑞王的打压,一边又得提防勋贵党的掣肘,沈家若能成为萧景渊的助力,沈清沅在府里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可若是沈家只想明哲保身,甚至偏向其他势力,那沈清沅就成了“无用之人”,她也没必要再花心思拉拢。
沈清沅拿起脉案,慢慢翻着页,语气依旧平淡:“父亲只是尽御史的本分,从不掺和王爷们的事。我一个后宅妇人,更是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只求不给父亲添乱、不给王爷惹麻烦就好。”
她这话既没说沈家会帮萧景渊,也没说不帮,只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副“后宅妇人不问政事”的姿态。苏婉柔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想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出些破绽,可沈清沅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水,看不出半分虚假。
苏婉柔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原以为能从沈清沅这儿探到些有用的信息,没成想竟是个油盐不进的。她端起茶盏喝了口,掩饰着眼底的情绪,又闲聊了几句天气、衣裳的料子,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若妹妹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可沈清沅只是笑着应和,没接她的话茬。
眼看日头渐高,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苏婉柔便起身告辞:“瞧我,光顾着说话,耽误妹妹做事了。这梅子酒妹妹记得常喝,对身子好。往后有难处,千万别跟姐姐客气。”
沈清沅送她到院门口,刚要转身,却瞥见苏婉柔的贴身丫鬟悄悄拉了拉守在院外的张妈,将一个油纸包塞到张妈手里。张妈接了,赶紧揣进怀里,腰杆都比刚才直了些,看向苏婉柔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讨好。
沈清沅眼底掠过一丝冷意,面上却没露分毫,只笑着目送苏婉柔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回屋坐下,云芝忍不住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姑娘!良娣这是故意挑拨您和正妃呢!还打听老爷的事,肯定是想知道咱们沈家能不能帮王爷!她刚才还让丫鬟给张妈塞东西,定是想让张妈盯着咱们院,把咱们的动静都告诉她!”
“她想盯,就让她盯。”沈清沅拿起那罐梅子酒,拔开塞子闻了闻,酒香混着梅香,清清爽爽,确实是好东西。“张妈本就是正妃派来的人,如今又得了苏婉柔的好处,往后院里的动静,怕是会两边传——正妃知道了,会更觉得我‘软可欺’;苏婉柔知道了,会觉得我‘没野心’,这样正好,让她们都放松警惕。”
云芝还是不解:“可良娣这么算计您,您就不生气吗?”
“生气有什么用?”沈清沅倒了小半杯梅子酒,放在窗边晾凉,阳光落在酒液上,泛着浅淡的光,“深宅里的关怀,从来都裹着层算计的糖衣。她给我送糕送酒,看似贴心,实则是想把我当棋子,要么让我跟正妃斗,她坐收渔利;要么摸清我的底细,看我有没有利用价值。我若拆穿她,反落了下乘,还会让她记恨上我;不如接着这糖衣,先稳住她,也让她看看,我不是个容易被拿捏的。”
她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脉案,翻到记着“附子、鹤顶红”的那一页——那是前几日去药库时看到的剧毒药材,她一直记在心上。“府里的水比我想的还深,苏婉柔看似温婉,心思却比正妃还细。咱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跟她们斗,是先把自己的脚站稳,把府里的人和事都摸清楚。”
云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沈清沅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自家姑娘好像跟在家时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跟着祖母学医、跟着父亲读书的闺阁小姐,而是慢慢有了深宅妇人的沉稳和算计,却又没丢了心底的那份清明。
午后的阳光渐渐暖了,沈清沅端起窗边的梅子酒,轻轻抿了一口,酸甜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几分暖意。她知道,苏婉柔这趟来,只是个开始,往后府里的试探和算计,只会多不会少。但她不怕——父亲教她“忍一时风平浪静”,祖母教她“医能救人,亦能自保”,这些,都会是她在深宅里立足的底气。
院外传来张妈和李婶的说笑声,大概是得了苏婉柔的好处,心情好了不少。沈清沅放下酒杯,拿起脉案,继续在上面记录着——她要做的,不是成为别人的棋子,而是要在这深宅棋局里,走出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