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还带着点凉,却裹着薄荷的清浅气息,绕着汀兰院的竹架打了个旋儿,把廊下晒着的陈皮香吹得满院都是。沈清沅正蹲在竹筛前挑拣药材,指尖捏着片泛着橙红的陈皮,指腹轻轻刮掉里面的白瓤——那白瓤涩口,不剔干净,熬水时会把陈皮的甜香压下去。这是给父亲备的,他在御史台待了些日子,案牍劳形,脾胃总弱着,用陈皮配茯苓煮水,最是养气。
“姑娘,王爷来了!”云芝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过来,带着点没藏住的轻快,手里还攥着刚洗好的帕子没来得及晾。沈清沅抬头时,正见萧景渊走过来,身上穿的月白常服没系玉带,只腰上挂着块素净的羊脂白玉佩,走路时玉佩轻轻撞着衣料,发出细碎的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凌厉,多了些家常的温和。
他手里提着个青布小包袱,走到廊下先扫了眼竹筛里的陈皮,嘴角悄悄扬了点:“刚从兵部回来,路过你这院,见竹架上晒着药材,便进来看看。这些陈皮是你自己晒的?”
“是,”沈清沅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的药末,让春桃沏了杯刚煮好的陈皮茶递过去,“父亲脾胃虚,晒些存着,往后寄去也方便。王爷今日过来,可是有要事吩咐?”
萧景渊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陈皮的甘香混着茶香滑进喉咙,暖得人胸口都松快。他从包袱里抽出一卷纸递过去,指尖还带着点外面的凉意:“这是边关递来的文书,将士们开春后总犯风湿,有的兵士关节肿得连马镫都踩不住,军医那边没找到简便的法子。你懂医理,看看能不能想个随身携带的药方——边关条件苦,煎药麻烦,最好是能泡着喝,或是外敷的。”
沈清沅接过文书,指尖拂过上面“风湿”“关节肿痛”的字样,眉头轻轻蹙了下,随即走到药箱边,取出几包晒干的药材摊在桌上,每包都用棉纸仔细包着,还写了名字:“王爷您看,这是桑寄生、独活、桂枝,还有晒得干透的生姜片。把这几样按比例配好装成小包,将士们每日拿一包用开水冲了当茶喝,能祛风寒、通关节;要是关节疼得厉害,就用桂枝、生姜片煮水,趁热泡脚,或是用布包着热敷——虽不能根治,却能缓住疼,至少能正常牵马赶路。”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另外,得让将士们尽量穿透气的棉鞋,湿了的鞋袜及时在火边烤干,别闷着——风寒一旦渗进骨头里,往后天阴下雨都要疼,更难除根。”
萧景渊拿起一包药材凑到鼻尖闻了闻,桑寄生的淡苦混着桂枝的辛香,确实是驱寒的好物。他看着沈清沅指尖在药材上轻点,说话时眼神认真,眼底掠过一丝明显的赞许:“你想得比军医周全,这方子实用多了。明日我就让人把药材和法子一起送过去,免得将士们白受这份罪。”
“王爷客气了,臣妾只是做了分内该做的。”沈清沅把药材重新包好放回药箱,目光无意间扫到桌角的乌木棋盘——那是上次家宴后萧景渊让人送来的,棋子被春桃擦得发亮,她得空时,偶尔会自己摆两局打发时间,有时摆到一半想起事,棋子就那样散在棋盘上。
萧景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起身,顺手拉了拉衣摆:“今日没别的事,不如陪本王弈一局?”
春桃手脚麻利地收拾好棋盘上的残子,重新摆好黑白棋。萧景渊执黑,沈清沅执白。他落子依旧带着边关人的凌厉,第一子就落在天元,却比上次多了几分从容;沈清沅则稳扎稳打,先在星位落子,慢慢在边角布下防线。日头慢慢挪着,棋子落盘的脆响,混着院外的鸟鸣和灶上煮茶的咕嘟声,倒比往日多了几分踏实的平和。
“你这棋路,倒跟你做人的性子一样,稳得住。”萧景渊落下一子,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指尖还捻着颗黑子没放下,“不像柳玉茹总急着抢势,也不似苏婉柔藏着掖着算计。”
沈清沅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指尖蹭过冰凉的棋子:“臣妾觉得,弈棋跟治家其实差不多——急着赢反而容易漏了破绽,就像府里管下人,管得太严会逼得人离心,太松又会乱了规矩,得慢慢找个平衡。”
萧景渊闻言,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了,眼角都带了点暖意:“你这治家的道理,倒跟老将军教我的弈棋心得对上了——他总说‘下棋要懂取舍,守得住才能赢’,当年我才十几岁,性子急,总想着把他的子全吃掉,反倒常被他赢。”
这是萧景渊头一次跟她提早年的事,沈清沅抬眼时,正撞见他眼底的怀念——原来这位在朝堂上不苟言笑的铁面王爷,也有过对着棋盘跟人较真、输了还不服气的青涩时候。她落下一子,恰好化解了他的攻势:“老将军说得在理,臣妾教春桃她们识字时,也常说‘慢些没关系,记牢了才重要’,她们如今已经能写完整的句子了,前日春桃还写了‘平安’两个字,说要寄给家里。”
“哦?”萧景渊来了兴致,身子微微前倾,“她们之前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吗?倒是长进得快。”
“是她们肯学,”沈清沅嘴角弯了弯,语气里带了点欣慰,“每日做完活,不管多晚,都捧着字本过来问,春桃还说,往后学会了,就能给爹娘写书信,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府里安好。”
一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最后收官时,沈清沅故意在角上让了半子。萧景渊盯着棋盘看了会儿,却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个空位:“你这步若不让,本王今日输定了。”
“王爷棋艺高超,臣妾只是侥幸罢了。”沈清沅收拾棋子时,春桃端来两碟点心,碟沿还沾着点刚出锅的热气——一碟江南的藕粉糕,一碟京城老字号的杏仁酥,是萧景渊刚才路过街角铺子,特意让小厮绕路买的。
“尝尝这个,”萧景渊把藕粉糕推到她面前,指尖碰了碰碟边,还带着点温乎气,“你上次提过喜欢江南的点心,这家铺子里的做得还算地道,不比你家乡的差。”
沈清沅捏起一块放进嘴里,熟悉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带着点藕的软糯,心里像被温水浸了浸,悄悄暖起来。她想起刚入府时,他对自己总是冷淡疏离,话都没几句,再看如今坐在廊下陪她弈棋、聊家常的模样,竟觉得像梦一样不真切。
日头偏西时,萧景渊才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廊下的竹筛,又看向她:“往后你若想弈棋,或是有医理上的事想聊,让人去书房说一声就行——不用总等我过来。”
“是,臣妾恭送王爷。”沈清沅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指尖还留着藕粉糕的清甜,连风都好像温柔了些。
春桃凑过来,笑得眉眼弯弯,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雀跃:“姑娘,王爷今日跟您说的话,怕是比之前这几个月加起来都多呢!还特意绕路去买江南的藕粉糕,这不是把您放在心上是什么?”
云芝也跟着点头,手里还拿着刚晾好的帕子:“可不是嘛!之前王爷除了正妃娘娘的澄瑞堂,很少去别的姬妾院里,更别说像今日这样,坐下来聊医理、弈棋,还记着您爱吃的点心——府里人看在眼里,往后也不敢再轻看咱们汀兰院了。”
沈清沅没说话,只是走到桌前拿起那杯还温着的陈皮茶。茶盏里的陈皮沉在杯底,泡得微微发胀,像极了此刻她心里的滋味——不似烈火那样烧得慌,倒像这春日里晒在身上的暖意,一点一点慢慢渗进心底,踏实又安稳。
往后的日子,萧景渊来得更勤了。有时是傍晚,刚从兵部回来,手里还攥着没看完的边关文书,就绕到这儿来问两句药材的用法;有时是午后,搬着棋盘过来,陪她下一局棋,偶尔还会故意让她两子,看她赢了眼里亮起来的模样;偶尔还会带些新奇物件,或是京城里刚出的话本,或是西域来的葡萄干,说让她尝尝鲜,解解闷。
两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从医理弈棋,到朝堂上的趣事——比如哪个大臣上奏折时把“粮草”写成了“良草”,惹得皇上笑了半天;再到家长里短的琐事,萧景渊会说边关的雪有多厚,将士们冬天煮雪泡茶,茶里加把炒豆子,吃得浑身暖和;沈清沅会说江南的春天有多美,祖母教她晒陈皮时,总让她选晴天,说这样晒出来的陈皮才香,还会说家门口的老槐树,一到春天就开得满树雪白。没有后宅的算计,没有朝堂的压力,只有寻常男女间平和的对话,像院里的藤蔓,慢慢缠出了暖意。
而澄瑞堂里,柳玉茹坐在窗边看着院外新发的柳芽,手指把丝帕拧得变了形,指节都泛白。张妈站在一旁,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点焦急:“娘娘,王爷最近总往汀兰院跑,府里洒扫的婆子们私下都在说,沈清沅快要压过您了——连周管家如今送份例,都先往汀兰院送呢。”
柳玉茹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却又透着无可奈何——她还在禁足期,中馈权也被周福代管,连出门都要报备,连父亲派来的人都见不到。“等着,”她咬着牙,声音里带着点发颤,“禁足总有解除的一天,我父亲也不会让她沈清沅一直得意下去——咱们走着瞧,她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汀兰院的风依旧温和,沈清沅坐在廊下翻着萧景渊送来的新棋谱,书页间还夹着片晒干的枫叶,是他上次去城外猎场带回来的。春桃在一旁晾晒刚采的薄荷,不时拿手拨弄两下,让风透得匀些。她知道,柳玉茹的算计没停,苏婉柔的心思也藏着,但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害怕。有他偶尔的陪伴,有孟瑶的支持,还有自己手里的医理与心里的智慧,这深宅里的路,似乎也没那么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