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我去者:将军的第366副画作
我做了魏延七年的影子,替他挡了十三次暗杀,为他暖了2555个夜晚的床。
第七年的生辰,他送我一个沉香木盒。
打开竟是365幅裱好的春宫图,而画上赤身裸体的女人,是我。
他心心念念的白月光李语柔站在一旁,掩唇惊呼:“阿延哥哥,你怎么能画林妹妹这个样子?”
魏延轻笑,揽她入怀:“不过是练笔,待我画技纯熟,便为你画一幅凤冠霞帔。”
那晚,他命我将这七年的情爱与屈辱,连同那365幅画,一并烧了。他不知道,他父亲的密信早就在我手里了。
1
魏延将那只沉香木盒推到我面前时,语气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阿恕,生辰快乐。”
七年了,他第一次记得我的生辰。不是因为暗杀后的庆功宴,不是因为打了胜仗的犒赏,而是纯粹的、为了我的生辰。
我是他在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女,他亲手教我武功,将我培养成他最锋利的刀,最暗的影子。
也是他不见光的枕边人。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伸手,指尖在触碰到盒盖上精致的云纹时,莫名迟疑了。
“怎么不打开看看?莫不是怕我送你的东西不合心意?”李语柔从他身后探出头,笑意盈盈,那双清澈眼眸里,藏着些许看好戏的意味。
她是魏延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是镇国公府遗失的明珠,三个月前才被魏延寻回。
她一回来,我便从他的卧房,搬回了暗卫营。
我压下心头那丝荒谬的悸动,打开了盒子。
没有预想中的珠钗,没有精巧的玩意儿,只有一卷卷码放整齐的画轴,散发着上好墨锭的清香。
我随手展开其中一幅。
宣纸上,一个女人赤身裸体,长发散乱在锦被上,眉眼间带着承欢后的潮红与迷离,那张脸,赫然是我。
我的呼吸一滞,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展开第二幅,第三幅……每一幅,都是我在床笫之间,被他摆弄出的各种姿态。那些他曾在我耳边低语的、只属于我们二人的情话,此刻都化作了画上不堪入目的线条。
一共三百六十五幅,不多不少,是我过去一年里,每一个独属于他的夜晚。
魏延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些年,你跟着我,也算尽心。这些画,你拿去烧了吧,免得日后语柔瞧见了,心里不舒坦。”
李语柔娇嗔地推了他一下,声音软糯得能掐出水来:“阿延哥哥,你怎么能画林妹妹这个样子?这要是传出去,林妹妹还怎么做人呀?”
“不过是练笔。”魏延深情地看向李语柔,“待我画技纯熟,便为你画一幅凤冠霞帔,画你做我魏延明媒正娶的妻。”
原来,我七年的枕席之欢,我以为的片刻温存,都只是他讨好另一个女人的练-笔-之-作。
“是,将军。”我垂下眼,将那屈辱尽数掩去,平静地将画一幅幅卷好,放回盒中。
“还有,”魏延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听到声音:“你和我的事,不许在语柔面前多说一个字。她心思单纯,听不得这些腌臜事。”
腌臜事。
他用这三个字,为我们的七年,盖棺定论。
“是。”我应道,抱着那只几乎有我半人高的沉香木盒,转身走向后院的焚烧炉。
夜风很冷,吹得我骨头缝里都疼。
我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卷卷地将“画轴”投进去。
火光映着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甚至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2
李语柔理所当然地住进了将军府。
她被陛下亲封为安宁郡主,魏延亲自为她挑选了府里最大、采光最好的“听竹苑”,连院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亲自过问。
而我,从魏延的卧房,搬回了护卫营最偏僻潮湿的角落,与我那些沾满血腥气的兵器为伴。
一日,李语柔差人请我过去,说要亲手为我烹茶,为那日“画作”之事赔罪。
我到时,她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一身鹅黄罗裙,衬得她肌肤胜雪,不染尘埃。
“林妹妹,你来了。”她笑吟吟地起身,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推到我面前,“那日是我不懂事,惹阿延哥哥不快,连累了妹妹。这杯茶,算我赔罪,妹妹可千万要赏脸呐。”
我看着那杯茶,水汽氤氲中,一股极淡的、甜腻的香气钻入鼻息。
紫云英!?
满府皆知,我自幼对紫云英过敏,轻则红疹遍身,奇痒难耐,重则封喉窒息,危及性命。
“郡主客气了。”我没有动,声音平淡无波。
“林妹妹是不肯原谅我吗?”李语柔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我只是想和妹妹亲近些,并无他意……”
“语柔!”魏延的声音如惊雷般从院外传来,带着浓浓的不悦。
他大步流星地走掠过我径直走到李语柔身边,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他再转向我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质问:“她好心为你烹茶,你这是什么态度?给脸不要脸吗?”
“阿延哥哥,你别怪林妹妹,”李语柔从他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说,眼泪恰到好处地滑落,“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林妹妹不喜欢这茶……”
“不喜欢也得喝!”魏延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战场上的肃杀之气,“这是郡主亲手为你烹的,是你的福气!喝!”
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中对我的厌弃和对李语柔的维护,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七年来,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忍”。
忍受暗杀的伤痛,忍受他突如其来的暴戾,忍受这不见天日的关系。
如今,还要忍受他心上人漏洞百出的构陷。
我端起茶杯,在他和她满意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熟悉的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开,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血肉。很快,我的脸上,脖子上,便起了大片的红疹,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困难。
“阿延哥哥,你看,林妹妹她……”李语柔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惊呼,眼中却闪过得逞的快意。
魏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不洁的东西。
“娇气!不过是些红疹,死不了人!”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扶着摇摇欲坠的李语柔,声音瞬间温柔了八度,“别怕,她皮糙肉厚,没那么金贵。我们走,别让一个下人污了你的眼。”
我扶着冰冷的石桌,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透过模糊的泪眼,我看到魏延扶着李语柔离去的背影,那么般配,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我,不过是魏延捡回来的一个下人。
我踉跄着回到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从床底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解药吞下。
整整七天,红疹才慢慢褪去。
本以为总能相安无事一阵子了,没想到。。。
3
半个月后,宫中设宴,为北狄使团接风。
魏延以我“身体抱恙,需静养”为由,将我留在了府中,只带了李语柔一人前去。
我乐得清静,正擦拭着我的软剑“惊鸿”,魏延的亲信,张副将,却面色凝重地闯了进来。
“林姑娘,将军有令,命你立刻去一趟天牢。”张副将的脸色白得像纸。
我的心一沉。
天牢,那是关押朝廷重犯,九死一生的地方。
“出了什么事?”
“李郡主……李郡主在宴会上,将一份边防图的摹本,错当成贺礼,送给了北狄的使臣。”
我脑中“嗡”地一声,擦拭剑身的手顿住了。
私通外敌,泄露军机,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将军已经将事情压了下来,对外只说是郡主酒后失仪,误将一幅秋山行旅图当成了贺礼。但那份摹本,必须在天亮之前,从北狄使臣手中夺回,并销毁。”张副将的语速极快,眼神里带着一丝绝望,“北狄使臣回驿馆的路上,必经朱雀大街,将军的意思是,让你……”
让我去截杀使臣,夺回边防图。
这是一条死路。
北狄使臣团高手如云,更有大内高手暗中护卫,我孤身一人前往,无异于以卵击石,飞蛾扑火。
“这是将军的命令。”张副将见我迟迟不语,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忍,“林姑娘,将军说,你若办成此事,他……他便允你一个要求。”
一个要求?
我笑了,笑得无声。
李语柔犯下的滔天大罪,却要我用命去填。事成之后,他施舍我一个要求,我还要感恩戴德吗?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起身,开始穿戴夜行衣,将“惊鸿”缠回腰间。
张副将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林姑娘,你……多加小心。”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袖中的一封信递给他:“若我回不来,将此信交予摄政王萧顶。切记。”
张副将一愣,但还是郑重地接了过去。
我提着另一把备用的长剑,走出房门,融入沉沉的夜色。
恍惚中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魏延被仇家追杀,身中剧毒。是我背着他,在山林里躲了三天三夜,引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杀手。他昏迷时,死死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喊:“阿恕,别丢下我,别丢下我……”
那时我便想,就算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
可现在,我只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蠢得可笑。
朱雀大街,血流成河。
我杀了二十三个北狄武士,左臂中了一刀,右腿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身浴血,终于在北狄使臣惊恐的目光中,抢到了那份用锦盒装着的边防图。
我提着血淋淋的图纸,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经快亮了。
魏延和李语柔正等在书房里。
看到我这副鬼样子,李语柔吓得尖叫一声,立刻躲进了魏延怀里。
魏延的目光先是落在锦盒上,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落在我满身的血污和狰狞的伤口上,眉头紧蹙。
“谁让你伤成这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将军府苛待下人,让你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我将图纸递给他,一言不发。
“阿延哥哥,都是我的错……”李语柔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是我害了林妹妹,你罚我吧……”
“不关你的事,你也是无心之失。”魏延柔声安慰她,随即看向我,“自己去领罚,禁闭三个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另外,此事到此为止,再有半个字泄露出去,提头来见!”
用命换来的,不是抚慰,不是良药,竟是“禁闭”?。
我看着他,真的很想问一句,魏延,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可我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转身,拖着一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一步步地,走回我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
每走一步,鲜血便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身后,传来李语柔带着哭腔的撒娇声,和魏延温柔的哄慰。
真刺耳啊。
回到房间,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灯光下,我打开了一个暗格,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卷宗。我拿出笔,在最新的一卷上,写下了“景元七年秋,泄露北疆边防图于北狄”的字样,然后,将李语柔的亲笔供状,附在了后面。
那是在我去截杀使臣之前,用她和她贴身侍卫私通的证据,换来的。
4
我被禁闭的日子里,府外发生了一件大事。
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李语柔并非公府血脉,而真正的千金,当年在襁褓中便被人恶意调换,流落在外。
老管家带着人证物证,闹到了御前。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一时间,满城风雨。李语柔的郡主身份岌岌可危,而作为她最大靠山的魏延,也因此受到了牵连,被陛下召进宫中问话了数次。
我被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
走进书房时,魏延正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李语柔跪在他脚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精致的妆容都花了。
“阿恕,”魏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你替语柔,认下这个身份。”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镇国公府的千金,是你。”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在宣布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为什么?”
“语柔她……她从小金枝玉叶,受不得这个委屈。”魏延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不敢与我对视,“你不一样,你从小吃苦长大,什么都受得住。”
又是这样的话。
因为我受得住,所以我就活该被牺牲,活该被抛弃,活该将自己的人生拱手让人吗?
“阿恕,只要你认下这个身份,我便立刻奏请陛下,正式娶你为妻,让你做我魏延名正言顺的夫人。”他见我沉默,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
曾几何时,这“魏夫人”的身份,是我梦寐以求的,是我在无数个冰冷的夜里,唯一的慰藉。
可现在,我只觉得无比讽刺。用我本该拥有的人生,去换一个他施舍的、早已被我唾弃的名分?
“林妹妹,求求你了……”李语柔爬过来,抱住我的腿,哭着哀求,“只要你帮我这一次,以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我给你当丫鬟,我……”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
就在这时,张副将脸色惨白地匆匆走了进来,附在魏延耳边低语了几句。
魏延的脸色,瞬间由阴沉变得惨白如纸。
他猛地站起身,一脚狠狠踹在李语柔心口:“贱人!你都做了些什么!”
李语柔被踹得口吐鲜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将军,”张副将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在颤抖,“老管家……老管家找到了新的证据,是一封当年的密信,证明当年是你……是你父亲亲手,将郡主和林姑娘调换了。”
整个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我看着魏延,他眼中的震惊和慌乱,不似作伪。
他不知道?
不,他知道。他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证据会如此确凿。
“阿恕,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朝我走过来,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情,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他。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我轻声说,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将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不是因为他善心大发,也不是因为我骨骼清奇。
而是因为,他需要一个替身,一个可以随时为他真正的“心上人”去死的,挡箭牌。
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李语柔。保护这个,偷走了我显赫身世、偷走了我父母亲缘的,冒牌货。
“来人!”魏延忽然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厉声喝道,“将这个意图冒充公府血脉、构陷郡主的贱婢,给我拿下!打入地牢,严刑拷问!”
他要杀人灭口。
几个护卫冲了进来,朝我扑来。
我没有反抗。
我被拖下去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魏延正盯着我,眼中充满了杀意、慌乱,和……些许我看不懂的悔恨。
而李语柔,则瘫在地上,面如死灰。
我忽然觉得,这七年的屈辱,似乎,也不算太亏。
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他们,从云端,跌入泥沼。
“轰”地一声,地牢的门,在我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5
地牢阴暗潮湿,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腐朽的气味,老鼠在角落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我被铁链锁在墙上,动弹不得。
魏延没来过,李语柔倒是来了。
她身着华服,妆容精致,趾高气扬地站在我面前,丝毫不见那时跪地求饶的模样。
身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
“林恕,你没想到吧?阿延哥哥还是选择了我。”她狠狠挑起我的下巴,眼中满是得意,“他说,你这种卑贱的女人,根本不配做镇国公府的千金,更不配做他的妻子。你的存在,只会成为他的污点。”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而这似乎激怒了她。
“你知道吗?那365幅画,是我让他画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在他身下承欢的样子,有多浪荡,多下贱!”
“那杯加了紫云英的茶,也是我故意为你准备的。我就是喜欢看你痛苦挣扎,却又不得不屈服的样子,真是比看戏还有趣!”
“还有那份边防图,也是我故意泄露的。我知道,阿延哥哥一定会让你去送死,可惜啊,你命真大,这样都没死。”
她一句句地,将过往的罪行,像战利品一样,在我面前炫耀。
“不过没关系,这一次,你死定了。”她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瓷瓶,捏开我的嘴,示意狱卒将里面的液体,尽数灌了进去。
牵机引。中毒者会浑身抽搐,状如牵线木偶,最终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这是阿延哥哥亲手为你准备的,”她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恶毒地说,“他说,只有你死了,这个秘密,才能永远被埋葬。他才能和我,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剧痛,从腹部传来,迅速蔓至四肢百骸。我蜷缩在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抽搐,口中涌出大口的黑血。
李语柔满意地看着我濒死的惨状,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林恕,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她转身,踩着优雅的步子,离开了地牢。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了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一群人,急匆匆地,朝地牢这边走来。
还来不及细想,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6
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雅致的厢房里,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
身上换了干净柔软的衣裳,连日来的伤口也都被妥善处理过,敷上了清凉的药膏。
床边坐着一个身穿玄色王袍的男人,眉目俊朗,气质清贵,正亲手将一碗温热的药汁里的药渣撇去。
是摄-政王,萧顶。
“你醒了。”他见我睁眼,声音温和,将药碗递到我唇边,“太医说你中的毒霸道,需静养。这是解药,慢点喝。”
“王爷?”我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躺着吧,”他按住我的肩膀,“我已派人知会了镇国公府的老管家,你身世的文书和信物,明日便会送到。现在,将军府地牢里的,只是一具被毒酒毁了容貌、与你身形相似的死囚尸体。”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我心中了然,张口喝下他喂的药。
“不必谢我,”萧顶的目光深沉,他放下药碗,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擦去我嘴角的药渍,动作自然而轻柔,“我父亲与你母亲,曾有同窗之谊。我答应过她,若有一日寻到你,定会护你周全。”
我的母亲,镇国公夫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那日我让张副将递信,竟是歪打正着。
“魏延和李语柔……”
“李语柔已被陛下下旨,以‘欺君之罪’终身圈禁于皇庵,无诏不得出。魏延不知道哪里得知李语柔与侍卫私通的事情,竟然私闯黄庵将李语柔剥光吊在了庵堂门口。陛下念他征战多年,没有计较……但是当他亲眼看着‘你’的尸体被抬出地牢的时候,悲痛欲绝,自请镇守北疆,陛下准了。”
悲痛欲绝?
我只觉得可笑至极。
那个亲手为我准备毒酒的男人,也会为我的死,感到悲痛吗?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罢了,或许,有些失去了一个趁手工具的惋惜。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萧顶问我。
“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他笑了,眼中带着一丝赞许:“好。我帮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我。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雕刻着凤凰图腾的玉佩,和一份盖着玉玺的圣旨。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信物,凭此,你可以调动镇国公府所有的旧部和势力。圣旨是陛下亲笔,恢复你镇国公府嫡长女的身份,封号……安乐。”
安乐郡主。
我握紧了那枚冰凉的玉佩,眼眶有些发热。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林恕。
只有镇国公府的嫡长女,安乐郡主,李安乐。
“魏延临走前,将那365幅画,从灰烬里一幅幅地拼了出来,”
“我的人说,那些画都被烧得只剩边角了,他却像是疯魔了一般,不眠不休地拼了三天三夜,然后将它们锁进了密室。”
我愣了一下。
“他还将你住过的那间小屋,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不许任何人靠近。”
“王爷想说什么?”
“我想说,他或许,对你并非完全无情。”
“王爷,”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一个人的心,就那么大。爱意,是会被一次次地辜负,消磨殆尽的。当它耗尽的那一刻,无论对方做什么,都无法再起半分涟漪了。”
我和魏延之间,早就两清了。
从他命我烧掉那些画开始,从他逼我喝下那杯过敏的茶开始,从他让我替李语柔去送死开始,从他要我顶替身份开始,从他……赐我毒酒的那一刻开始。
7
三年后。
北疆大捷,魏延率军班师回朝。
庆功宴上,他一身银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沙场的冷厉与沉稳。三年的边关苦寒,让他成了大齐百姓口中最年轻的战神,风光无两。
宴会上,无数王公贵女朝他投去爱慕的目光,他却一概不理,只是端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眼神空洞,仿佛魂魄遗落在了北疆的风沙里。
直到...
我挽着摄政王萧顶的手臂,身着郡主朝服,头戴珠翠华冠,一步步,走进金碧辉煌的大殿。
“安乐郡主到——”
随着内侍一声高亢的唱喏,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包括魏延。
他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脸,眼中是震惊,是狂喜,是难以置信,最后都化作了汹涌的波涛。
“阿……恕?”他喃喃地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仿佛他只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席位上,在萧顶的身边坐下。
萧顶体贴地为我布菜,柔声问我:“宫里的菜色吃不惯?回头让府里的厨子给你做。”
“还好。”我朝他笑了笑,那笑容温婉而幸福。
这一幕,尽数落在魏延眼中,刺得他双目赤红。
宴会过半,他终于忍不住,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朝我走来。
“阿恕,”他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我面前的光线,也带来了浓重的酒气,“你……没死?”
“魏将军认错人了,”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疏离而客气的微笑,“本宫,李安乐。魏将军在北疆杀敌辛苦,莫不是眼花了?”
“不!你就是阿恕!”他固执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笑起来嘴角的弧度,都和她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
“哦?”我挑了挑眉,玩味地看着他,“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何其多。魏将军莫不是在北疆待久了,思念故人,看谁都像她?也是,毕竟那位林姑娘,是因你而死的。”
“我……”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起。
“魏将军,”一直沉默的萧顶放下筷子,抬眼看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威压,“安乐是本王的未婚妻,还请将军,自重。”
“未婚妻”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魏延头顶炸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不……不可能……她明明……”
“陛下已经赐婚,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八。”萧顶说着,伸手,握住了我放在桌上的手,与我十指紧扣,动作亲昵而自然,“届时,欢迎魏将军前来观礼。”
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魏延的眼中的血色,几乎要溢出来。
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站在那里,成了整个宴会厅最大的笑话。
8
庆功宴后,魏延疯了似的,开始派人调查我这三年的踪迹。
调查我死而复生的真相。
可萧顶早已将一切痕迹抹去,他查到的,只有一个完美的、镇国公府嫡长女李安乐的人生履历。
他开始用最笨的法子,日日守在摄政王府的门口,想要见我一面。
而我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他便在王府对面的酒楼,包下了一间房,从早到晚,就那么隔着一条街,看着王府朱红的大门。
下人来报时,我正在修剪一盆君子兰,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郡主,魏将军他又来了,还说……还说如果您不见他,他便长跪不起。”
我剪下了一片多余的叶子,头也没抬:“由他去。”
他果然就那么跪下了。
在摄政王府的门前,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在所有人的指指点点中。
昔日风光无限的战神将军,为了一个女人,长跪王府门前。这成了京城最新的谈资。
有人说我铁石心肠,有人说魏将军情深义重。
情深义重?
若他真的情深,又怎会亲手将我推入地狱?如今这番姿态,不过是失去了,才懂得后悔罢了。
可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第三日,天降大雨。
他依旧固执地跪在那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将他浑身浇透,狼狈不堪,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
我终于走了出去。
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站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我,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光亮,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阿恕……你终于肯见我了。”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却激动地发抖。
“魏将军,你这是何苦?”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天气。
“阿恕,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想来拉我的手,却被我轻巧地避开。
“原谅?”我轻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魏将军是忘了,你是如何命人将我打入地牢,又是如何,亲手为我备下那杯剧毒的牵机引了吗?”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我……我那是被李语柔那个贱人蒙蔽了!是她骗我!”他急切地辩解,“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要冒充她的身份,我才……”
“是吗?”我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那你画下那365幅春宫图,是为了什么?你逼我喝下那杯会让我过敏的茶,又是为了什么?你让我替李语柔去截杀北狄使臣,置我于死地,又是为了什么?”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便白一分。
到最后,他已经毫无血色,只能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魏延,”我收起笑容,一字一句地,叫着他的名字,“你不是被蒙蔽,你只是坏。你从骨子里,就觉得我卑贱,觉得我命如草芥,可以任你践踏,随意牺牲。”
“你对我的所有好,都只是建立在,不损害你和你心上人利益的前提下。”
“一旦我们的利益发生冲突,你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去,做你的挡箭牌。”
“现在,你的心上人倒台了,你弄丢了我这个最好用的工具,所以你后悔了,是吗?”
他瘫坐在雨水里,浑身颤抖,狼狈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不……不是的……”他徒劳地辩解着,“阿恕,我爱你……我发现我早就爱上你了……”
“住口!”我厉声喝断他,“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字?”
“你不配。”
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回王府。
身后,传来他绝望的嘶吼,混杂在哗哗的雨声里,模糊不清。
9
我和萧顶的大婚,如期举行。
十里红妆,从摄政王府,一直铺到了皇宫门口,满城百姓夹道祝贺。
我穿着陛下亲赐的凤冠霞帔,与萧顶并辔而行,接受着万民的朝拜。
从今往后,我便是大齐最尊贵的摄政王妃。
迎亲的队伍,路过将军府时,我看到了魏延。
他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看着我。与这满街的喜庆,格格不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但我很快便移开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队伍走过,他忽然像疯了一样冲了出来,想要拦住我的马。
“阿恕!”
萧顶的侍卫,立刻将他拦下,冰冷的刀鞘抵在他的喉咙上。
“滚开!”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疯狂地挣扎着,想要冲破阻拦,双目赤红。
“魏延,”萧顶的声音,从我身侧传来,“今日是本王大喜的日子,你若敢在此放肆,休怪本王,不念旧情。”
魏延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血丝,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与痛苦。
“阿恕……”他喃喃地,一遍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
我始终没有回头。
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鼓乐喧天,将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10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也很幸福。
萧顶待我极好,他将我宠成了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他会记得我的喜好,会亲自下厨为我做我爱吃的桂花糕,会在我生理期时,为我熬一整夜的红糖姜茶,会在我批阅镇国公府的文书时,安静地坐在一旁为我研墨。
这些,都是魏延从未给过我的。
我渐渐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控制,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是深入骨髓的珍惜。
一年后,我为萧顶生下了一个儿子,他被立为世子,取名萧念安。
而魏延,在被萧顶以“御前失仪,惊扰王妃”为由,削去所有兵权,贬为庶人后,就彻底消失在了京城。
听说,他回到了我们曾经一起待过的那个山谷。就是我背着他,躲避追杀的那个山谷。
他在那里,建了一座小木屋,终日与酒为伴。
他还为我,立了一座衣冠冢,墓碑上刻着“吾妻林恕之墓”。
这些,都是萧顶的人告诉我的。
我听了,只是淡淡一笑,继续逗弄着怀里的儿子,没有再多问一句。
11
念安三岁生辰那天,萧顶为他在王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上,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所有的喜庆。
是魏延。
他比几年前,更加潦倒了。衣衫褴褛,满脸胡茬,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和霉味。
他像是疯了一样,冲破侍卫的阻拦,闯了进来,直直地朝着我扑过来。
“阿恕!我的阿恕!”
萧顶立刻将我和儿子护在身后,一脚将他踹开。
“来人!将这个疯子拖出去!”
“不!我不走!”魏延趴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涕泪横流,“阿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把将军府给你,我把一切都给你……”
“魏延!”我终于开口,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看看清楚,我是谁。”
“我是大齐的摄政王妃,是世子萧念安的母亲。我不是你的阿恕,你的阿恕,早就死了,死在了你端给她的那杯毒酒里。”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你没死……你明明就站在这里……”
“我活着,但林恕死了。”我平静地说,“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任你践踏的影子林恕,还是我这个,会反抗,会报复,会让你求而不得的安乐郡主?”
他答不上来。
因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
他爱的,或许只是那个,被他亲手毁灭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魏延,”我看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晚了。人心不是磐石,是会被一次次的辜负,耗尽的。我的心早就死了。”
“拖下去。”萧顶冷冷地开口。
侍卫将他架了起来,往外拖去。
他还在不停地嘶吼着,叫着我的名字。
那声音,凄厉而绝望,响彻整个王府。
我看着他被拖出大殿,没有回头。
念安被吓到了,扑进我怀里,小声地问:“母妃,那个叔叔是谁啊?他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我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声说:“一个,不重要的人。”
12
那日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魏延。
萧顶说,让他活着,活在无尽的悔恨里,比让他死了更残忍。
我深以为然。
后来听说,他被赶出王府后,就彻底疯了。
他整日抱着一个酒坛子,坐在京城的街头,逢人便抓着对方的衣袖,说他是战神,他有一个很爱很爱的妻子,只是他弄丢了她。
人人都当他是个疯子,对他避之不及。
再后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有人在护城河的冰窟窿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幅被水泡得模糊不清的画。
画上,是一个少女,在雪地里,对他笑靥如花。
那是我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带我去看雪时,为我画的。
也是他为我画的,唯一一幅,穿着衣服的画。
死讯传到王府时,我正在陪念安堆雪人。
萧顶走到我身边,为我披上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将这个消息,言简意赅地告诉了我。
我“哦”了一声。
只是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恨。
只是觉得,那段长达七年的,噩梦般的过往,终于,随着他的死,彻底画上了一个句号。
人死,债消。
我抬头,看向漫天飞舞的雪花,轻轻地,吐出了一口白气。
萧顶从身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温柔:“都过去了。”
“嗯,”我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看着不远处,念安天真烂漫的笑脸,也跟着笑了。
“都过去了。”
是的。
都过去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往后余生,皆是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