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姐姐!姐姐!”傻子突然刹住脚步,鸡腿和啤酒瓶垂落在身侧,喉间爆发出沙哑的呼喊。蝉鸣似乎都被这声喊叫惊得戛然而止,只余下他粗重的喘息在闷热的空气里回荡。每当那些可怕的记忆涌现,他总会本能地呼唤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姐姐是比教堂里的天使还要温暖的光。
他仰着头在路边打转,直到一只小黄狗叼住他“钩子鞋”的鞋带,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摇晃着。傻子这才缓缓低下头,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鞋面,晕开深色的痕迹。“别碰!”他条件反射地踢了踢小狗,声音带着委屈的鼻音,“姐姐说弄脏了就不买新的了......” 摩挲着鞋侧鲜红的勾勾标志,他忽然又笑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沾着泪渍的脸颊还挂着傻笑。
每当村口扬起烟尘,那辆粉色小轿车如童话里的魔法马车般驶来时,傻子就会蹲在槐树底下数蚂蚁。车里总会变出带着商场香气的新衣裳、塑料包装的糖果,还有能发出声光的玩具。他最喜欢那个蝙蝠侠,掰动零件时“咔嗒”的脆响,总会让他想起姐姐给他理发时推子划过头皮的触感。
而姐姐回家的日子,也是村里男人们伸长脖子的时刻。傻子常常趴在窗户上,看着院墙外晃动的人影,听着父亲摔酒瓶的脆响夹杂着脏话:“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吗,有本事进来!给我当个女婿!”姐姐却从不理会这些,只是利落地打开后备箱,搬出装满衣物的纸箱。她会用带着茉莉香的洗发水给他洗头,温水顺着发梢流淌下来时,傻子总感觉自己像泡在云朵里。
最惬意的当属洗澡时光。傻子套着姐姐带回来的薄如蝉翼的内裤,内裤上的“贵妃浴宫”四个字让傻子觉得他穿的内裤是最好的,比父亲的要好得多,他站在冒着热气的木盆里。姐姐用木瓢舀起温水,细碎的水珠落在肩头,泛起星星点点的金光。当带着草莓味的香皂揉出绵密的泡泡,他便咯咯笑着用手去抓,看那些闪着虹彩的泡沫在指尖破碎。这是他记忆里最温暖的画面,与父亲粗糙搓洗时,像褪猪毛般的生疼触感截然不同——那时父亲总说“洗干净等着卖个好价钱”,而姐姐会哼着歌,把他耳后都擦得香喷喷的。
澡盆里的水渐渐凉透时,姐姐已经拧干毛巾,把傻子裹成毛茸茸的蚕蛹。他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额前,乖乖趴在炕沿上,像只等着被投喂的小猫。当带着阳光气息的棉布衫套过头顶,他突然抓住姐姐的手腕,掌心还沾着没冲净的皂角沫。
蒸腾的水汽在狭小的空间里氤氲,将姐姐耳后那颗红痣晕染得模糊,却让傻子瞳孔里晃动的身影愈发清晰——碎花裙摆掠过记忆的湖面,七岁那年教堂外的槐花香混着温热的拥抱,在眼前的茉莉洗发香里层层叠叠地漫上来。
“妈妈......”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嘴角却弯成月牙。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却混沌的眼睛里,倒映着姐姐被水汽蒸红的脸庞,与记忆里穿碎花裙的身影严丝合缝地重叠。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姐姐袖口的蕾丝花边,像是抓住了一场即将消散的梦,声音轻得如同飘在热气里的泡沫:“妈妈,这怎么才回来看我啊......我好想你......”。
姐姐正叠着脏衣服的手猛地僵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被岁月压进心底的委屈、被现实磨出的老茧,在这声呼唤里突然破土而出,将她精心筑起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她张了张嘴,喉间涌上的酸涩让话不成句,最终化作带着哭腔的尖锐:“叫什么妈妈?你没有妈妈!她早不要我们了!”衣架“啪嗒”坠地的声响里,藏着她独自吞咽多年的委屈。
傻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被骤然掐灭的烛火。他慌乱地捂住眼睛,蜷缩着往后退,后背撞上炕头的木箱发出闷响。指缝间渗出细碎的呜咽,像只被遗弃在雪地里的幼兽。那些彩色的肥皂泡、温柔的水流,此刻都化作刺人的冰凌,扎得他浑身发抖。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那是七岁那年没问出口的“妈妈为什么不回家”,是无数个深夜攥着姐姐衣角的不安,是藏在蝙蝠侠玩具里的所有孤独。
死寂在屋里蔓延。姐姐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喉咙里滚动着吞咽的声音。她突然抓起炕上的梳子,狠狠摔在梳妆台上,镜子跟着震颤起来。但当目光扫过蜷缩成一团的弟弟时,她咬着牙别开脸,抓起毛巾粗暴地擦了把脸。毛巾的毛边蹭过发烫的皮肤,她才惊觉满脸早已爬满泪水。
“行了行了。”她走过去,指尖悬在傻子颤抖的肩头许久,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脑门,声音闷得像是从棉花里挤出来的,“又不是小孩......起来出去玩。”而藏在身后的手,正死死攥着那件沾着皂角香的旧衬衫——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他洗澡时穿的衣服,如今穿在傻子身上,衣角已经磨得发白。
傻子最不开心的就是姐姐回来后,他只能和爸爸挤在一个屋里。炕上的被子永远沾着刺鼻的烟味,爸爸脱了鞋,脚臭就像能钻到鼻子里的小虫子,熏得他直揉眼睛。夜里,爸爸喝得满脸通红,酒气喷在他脸上,一把扒拉他的脑袋,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婊子养的!你妈那个婊子不要你了,你姐以后也不会要你!等哪天老子把你卖了,当驴去给人家拉磨!”
傻子的下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跌跌撞撞退到炕角时撞倒了装咸菜的坛子,“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炸开。他手脚并用地缩进被窝,整个人抖得像被狂风撕扯的破风筝,牙齿磕得咯咯作响。黑暗中,爸爸的骂声像毒蛇吐着信子钻进耳朵,和记忆里教堂里奇怪的声音、驴蹄砸在头上的闷响混在一起,在他脑袋里搅成一团乱麻。
“不会的......妈妈会回来的......”他突然掀开被子一角,对着空气胡乱抓着,仿佛要抓住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姐姐说等赚够钱,要带我坐大飞机......”滚烫的眼泪砸在粗糙的枕巾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铁锈味的血,却还在喃喃自语:"我不是傻子......我能找到会飞的李大宝,他会在空中尿尿把坏人都浇跑,他会把妈妈从画里带出来......"
恍惚间,炕头的老座钟发出滴答声,竟幻化成教堂的钟声。他猛地把自己埋进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黑暗中,无数张扭曲的脸在眼前晃动——妈妈红红的脸、神父歪斜的笑、还有那头铁青色的驴。"神啊......"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带着近乎偏执的疯狂,"把我变成小鸟吧,这样就能飞出这个笼子......我要去天上找妈妈,她一定是被云彩抓走了......"
被子外,爸爸的鼾声混着酒气漫过来,而被窝里的傻子,正用沾满泪水的手,在虚无中描绘着只属于他的、摇摇欲坠的幻想世界。
他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不和他一起睡。记得妈妈离开后的那些年,每个夜晚都是姐姐把他搂在怀里,像护着小鸡仔似的。可突然有一天,姐姐说他是"大孩子"了,得自己睡。那时他闹脾气,抱着姐姐的枕头不撒手,却被姐姐轻轻推开,她耳根子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后来他蹲在墙根下玩泥巴时,听见王婶扯着嗓子说:"哼,这一家人都和他妈一样,没个正经!"李大爷呸了口浓痰,接着骂:"瞅这个傻子,长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跟他爸一样,没个正形!"这些话像带刺的藤蔓,缠住他的脚踝,可他只知道紧紧攥着姐姐买的蝙蝠侠玩具,指甲掐进塑料壳里。现在每当夜里想往姐姐屋里跑,都会被爸爸揪着耳朵拽回来,他只能抱着冰凉的玩具,在梦里重温被姐姐搂着的温暖。
有天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爸爸的被窝空了,手摸上去还有点温乎。这时,隔壁屋传来咚咚的音乐声,像过年放的鞭炮,窗户上还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和教堂的彩色玻璃一样晃眼睛。
傻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伸出头。透过窗户缝往里看,屋里的灯光红红绿绿的,姐姐穿着短得像小肚兜的红衣裳,布料上缀着的亮珠子像天上掉下来的小星星,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姐姐的头发甩来甩去,脸上涂得红扑扑的,嘴唇亮晶晶的,眼睛上抹着黑乎乎的东西,眨眼睛时像有萤火虫在飞。
傻子吓得捂住嘴巴,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想起奶奶说过,穿着奇怪、打扮艳丽的人可能不是好人。可他太好奇了,忍不住又偷看,脚下一滑,"扑通"摔在身后的玉米堆里,惊得玉米叶子"沙沙"响。他尖叫着抱住头,把自己蜷成一团,身体抖得像筛子,牙齿磕得"咯咯"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从手指缝里偷看,发现屋里的光不闪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傻子浑身一僵,带着哭腔喊:"别抓我,我天天都洗脸!我拉屎可臭了,你别靠近我!我还天天尿炕呢!"
"是我啊。"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点喘气声。傻子慢慢抬起头,姐姐已经披上了外套,脸上的红颜色淡了些,眼睛里湿漉漉的,像是刚哭过。
姐姐把他拉起来,掌心的温度暖暖的。回到屋里,姐姐递给他一杯热水,玻璃杯上的热气扑在他脸上,让他想起冬天舔铁栏杆被粘住时,哈出的白雾。傻子盯着姐姐眼下黑黑的一圈,小声问:"姐,你刚才在跳大神吗?"
姐姐没说话,只是用手摸着他的头,摸得他头皮发麻。过了好久,姐姐才说:"在赚钱呢,赚好多好多钱,以后带你去城里吃糖葫芦,随便吃。"傻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捧着水杯,突然觉得水比平时甜多了,就像里面偷偷放了姐姐藏起来的水果糖。
《会轻功的李大宝》
傻子攥着半拉油鸡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进自家苞米地。露水浸透的碎草在脚踝处蹭得发痒,他哼着没调的曲儿,冷不防被横斜的玉米秆勾住衣角。踉跄时撞上蛛网,细密的丝线黏在睫毛上,痒得他直眨巴眼。月光从叶缝漏下来,在泥土地上织出斑驳银网,他踩着光斑蹦跳时,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晚风一吹,苞米叶子"沙沙"作响,像极了小时候奶奶炒豆子的声音。月光下,近两米高的玉米秆来回摇晃,宽大的叶子泛着青白的光,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里漏下细碎月影,恍惚间竟像奶奶故事里狐狸精用破树枝搭成的新房。这沙沙声不再温暖,倒像是千万条蛇啃食玉米芯,啃得傻子后脖颈直冒凉气。他攥紧鸡腿往后缩半步,鞋底碾过干枯的玉米须发出"咔嚓"脆响,惊得头顶夜枭"扑棱"飞起,差点把魂儿都吓掉。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跑回家时,苞米地深处传来古怪动静。先是布料摩擦的窸窣,紧接着是一男一女交错的喘息,像极了过年屠夫白刀子捅进猪脖子时,肥猪垂死的挣扎。傻子歪着脑袋听,突然咧嘴笑开——这不比镇子里的二人转还热闹?他把剩下的鸡腿塞进嘴里,油乎乎的手抹了把脸,猫着腰拨开玉米叶往里钻。玉米须扫过光膀子刺得生疼,他却顾不上,顺着声音越走越深,直到月光劈开一片空隙。
他猛地僵在原地。月光像泼了盆冷水,直直浇在纠缠的人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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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得入神,爸爸和王干娘同时向右侧头。三束目光在浓稠的夜色里轰然相撞,像三根烧红的铁条淬进冰水里,刺得空气滋滋作响。傻子咧着缺牙的嘴保持傻笑,口水悬在下巴晃悠;爸爸涨红的脸从脖颈紫到发根,沾着草叶的胸脯剧烈起伏;王干娘散乱的头发间,惊恐的眼睛瞪得比灯笼还圆,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土。凝滞的沉默里,只有玉米叶在晚风里"沙沙"撕扯,把三具僵住的躯体裹进黏腻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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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王干娘尖叫着捂住脸,胸前那两坨白肉抖得像果冻一样。
傻子激动得跳起来,啤酒瓶差点脱手:"爸爸爸爸!你真的会飞呀!快教我快教我!是不是像姐姐说的,能在天上尿尿呀?"他"吨吨"灌下啤酒,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流,拍着手笑弯了腰。
爸爸光着身体在月光下狂奔,皮肤在月光的照耀下像涂了一层猪油一样格外显眼,跑过来"啪"一脚将傻子踹倒。傻子骨碌碌滚到一边,又急忙爬起来跪着抱拳:"大侠饶命!我把鸡腿、啤酒还有姐姐给的零花钱都给你!求你教我那个飞起来的功夫嘛!"爸爸气呼呼地喊:"滚!"傻子忙不迭起身鞠躬:"谢大侠不杀之恩!"说完撒腿跑得比兔子还快。
苞米地里传来王干娘颤巍巍的抱怨,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母鸡:"丢死人啦!这要是被你那傻儿子传出去,我在村子里名声就算毁了!赶紧让你女儿带着傻小子进城里去,要不以后你就别想来找我了!"爸爸耷拉着脑袋,头发像被雨淋湿的鸡毛掸子,盯着自己的下身痛苦地嚎:"完了完了!他妈的全完了!这下彻底不行了......"月光透过叶缝洒在他光溜溜的背上,映出一片狼狈的白,连旁边的玉米秆都耷拉着叶子,像是在替他叹气。
《傻子进城》
夏日清晨五点多,太阳刚从地平线探出头,橘红色的光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流淌在野鸡沟村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露水凝结在路边的狗尾巴草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钻。
傻子穿着姐姐给他买的那套衣服,蜷缩在粉色小轿车的后座上。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座椅,双手抱着膝盖,脑袋深深埋在臂弯里。昨夜爸爸和姐姐激烈的争吵声,像无数根钢针扎在他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滑落,在布满灰尘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他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突然就不要他了,是因为看到了爸爸在苞米地里“练轻功”,还是有其他原因?想到这儿,傻子的身子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寒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就在这时,“哐——”的一声巨响,院子里房屋的门被狠狠踹开。傻子浑身一震,惊恐地抬起头,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外张望。姐姐一手拎着黑色的皮包,另一只手指着站在门口的爸爸,声音尖锐又带着几分决绝:“户口本和房产证在我手里,你也别想和那个骚婊子登记结婚!你还差我一万块钱,不给我凑够数,我把弟弟送回来,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爸爸的脸涨得通红,像快要爆炸的气球,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对着姐姐怒吼:“滚!快滚!你跟你妈一样都是骚货,带着这个婊子养的,赶紧给我滚!”那声音震得院子里的老槐树都跟着微微摇晃。
姐姐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大步走到车旁,猛地拉开后座车门。她将一沓皱巴巴的钱狠狠甩在后座上,那些纸币像雪花一样散落在傻子脚边。紧接着,她又把户口本和房产证也扔了过来,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愤怒,却也藏着一丝解脱。此时的姐姐,脸上挂着泪水,可嘴角却扬起一抹倔强的笑容。她看着傻子,声音温柔却坚定地说:“走,姐姐带你进城。”
傻子停止了颤抖,怯生生地仰起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道:“爸爸是不要我了吗?”姐姐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强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摸了摸傻子的头说:“没有,谁都会要你的。姐姐带你进城里,吃你爱吃的糖葫芦,玩你没玩儿过的东西,好不好?”
傻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地点头说:“好!好!跟着姐姐走就好!”
姐姐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随着“轰”的一声,汽车缓缓向前驶去。在傻子的眼里,这辆车变成了童话故事里那辆神奇的南瓜车,载着他驶向充满甜蜜和欢乐的梦幻世界。车轮碾过土路,扬起的烟尘在阳光照耀下,仿佛变成了魔法故事里会发光的气泡,在车后欢快地飞舞。车窗外,天边的彩云像是被仙女打翻的颜料盘,有灿烂的橘色、柔和的粉色、绚丽的紫色,层层叠叠。傻子趴在车窗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的景色,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
粉色的小汽车在坑洼村道上颠簸,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像奶奶故事里精灵敲鼓。傻子扒着车窗,看两旁杨树向后退成绿色的浪,这颠簸的铁皮盒子冒着热气往前冲,恍惚间竟成了童话里载着公主的南瓜车,载着他穿过密林般的村落,驶向未知的远方。他忽然咯咯笑起来,油乎乎的手抓着可乐瓶仰头猛灌,气泡顺着嘴角往下淌,把前襟都洇湿了一片。惊得姐姐又掐灭一根烟。
暮色渐浓,城市边缘那栋灰扑扑的五层楼房突然热闹起来。霓虹灯在小店招牌上忽明忽暗,卡拉OK的嘈杂声、麻将碰撞的清脆声,还有烤串摊飘来的油烟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烟火气。五颜六色的灯光洒在楼房上,像给古老城堡披上了一件诡异的彩衣。斑驳的墙皮在光影中忽隐忽现,仿佛巨龙在彩色烟雾中若隐若现;生锈的铁栏杆被红光笼罩,像是怪兽滴血的獠牙。傻子仰着脖子往上瞧,墙缝里钻出的野草在风中摇晃,恍惚间他觉得随时会有喷着火的恶龙,冲破这迷幻的光影,呼啸着冲进这喧闹的人间。姐姐拽着他的胳膊往楼道走,他却还盯着楼顶,生怕那恶龙的火焰,下一秒就会将这灯红酒绿的世界点燃。
楼道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几个老头围坐在石桌旁下棋,棋子落下的"啪嗒"声在昏暗的空间里格外清晰。这时,一个涂着血盆大口般红嘴唇、戴着尖顶黑帽、举着弯弯花伞、穿着花斑虎皮似的衬衫的大妈扭着腰晃过来,廉价香水味呛得傻子直揉眼睛。他吓得浑身发抖,记忆里奶奶讲的吃小孩的妖精突然有了模样——那扭动的腰肢像蛇精,艳丽的妆容透着股邪乎劲儿,他下意识地往姐姐身后缩,差点撞翻了手里的袋子。
"哟,这不是小月儿吗?这小帅哥是谁呀?"大妈拉长了声调,眼神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红嘴唇咧得像要吞下他。姐姐冷冷白了她一眼,扯着傻子就往楼道里走。身后传来大妈刺耳的声音:"这个月第几次带帅哥上楼了?这钱儿你可没少挣啊,可得注意身体啊,别得病啊!”
姐姐猛地回头,怒声骂道:"今晚大爷上我这来的时候,你告诉他把上次的钱结了,我这里可不是老干部活动中心,不免费,没钱就让他抱着老母猪睡去吧"。大妈的骂声、楼下老头们的哄笑,混着傻子扛着皮箱往上爬时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台阶发出的吱呀声,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荡。四楼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照得墙上的裂痕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傻子攥紧姐姐的衣角,生怕被这些怪物抓走。
防盗门推开的刹那,暖黄的灯光裹着茉莉香涌出来,像小时候妈妈煮的八宝粥。地板亮得能映出人影,掉漆的木桌上连一粒灰尘都寻不见。墙上白得像新刷的石灰,唯一的镜子亮得能照见他乱糟糟的头发丝儿,他对着镜子做鬼脸,连脸上沾的饼干渣都看得一清二楚。褪色的窗帘被洗得发白,窗台上绿萝垂着油亮的藤蔓,叶片上还凝着水珠,在灯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姐姐领着傻子走进一间铺着碎花床单的小屋,插上彩灯的瞬间,五彩光斑立刻在墙上跳起圆圈舞,连裂缝都变成了会发光的银线。傻子一屁股坐到软乎乎的床垫上,眼睛亮晶晶地问:"姐姐,我能跟你睡吗?"姐姐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都多大人了,自己睡。"见他盯着卫生间的门直搓手,又拉着他走到马桶前,手把手教他冲水,"记住,晚上要尿尿就来这儿,别再像路上那样乱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