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攀升到房檐的正上方,窗前的强光刺得她眼睛疼,薇薇安只好转身望向地板,上面的青苔像吸饱了潮气的绿绒,顺着砖缝往夯土墙上爬,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十分破败。墙壁透过缝隙呜呜地叫着,薇薇安喜欢朝那些墙缝里吹气,有时甚至能吹出十分尖利的哨声,那些石灰涂层鼓着包,掉了角,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夯土,像块没焐热的疤。有时她会把家里的凳子、桌子、长布、茶杯碗碟什么的摆开阵来,从客厅外头通往房间里头,时而趴着去,时而蹦着去,但她进行得最多的活动,主要还是客厅与厨房之间的木桩人,那是她挥动木剑的场所。
事实上,这里并没有那么糟糕,她房间里的珍珠母贝大床在暮色中泛着柔光,上面还悬挂着来自东方的丝绸帷幔,楼下客厅的茶桌边缘甚至还有象牙浮雕,上面临时摆放着青花瓷还有各种豆蔻、月桂、胡椒等香料,旁边的暖炉也有几分豪华,它的火光在幽蓝的冬日中显得格外强烈。
薇薇安的父亲拥有一支私人船队,平时的工作就是去附近的海域上寻宝,偶尔也会做点教皇那边的小差事。他的邻居朋友们似乎不大喜欢这个家,不管是按平民的标准还是按富商的标准,都显得很奇怪,此外,除了些要紧事,她的父亲似乎很少带熟人回家。
路边的鱼贩用一种手风琴般的嗓音吸引了薇薇安的注意力,他正细细地用小刀割一块鲑鱼肉,上面已是洗净了,没什么血液,她忽然抚摸起左臂上那条新鲜的伤疤,粉红色的缺口也跟那块鲑鱼肉一样新鲜,但是血已经止住了。她的父亲在哄她的时候,总是会告诉她一些秘密,每一个都是她在书里从未看到过的,所以她很敬佩自己的父亲,甚至觉得他本身就是个秘密。父亲总是会带些新奇的礼物回家:比如蓝紫色的章鱼、会走路的杯子、罕见的异国百科全书,以及能烦死人的铁皮乌鸦等等...家里的所有物件都逃不过她的目光,唯独父亲私藏的那把散发着诡异光芒的匕首是她从未见过的。
当时薇薇安想尽一切办法才从父亲卧室的衣柜搞到这把匕首,但她还没来得及看就很不幸地与父亲的归家时间撞个正着,女孩急忙将匕首藏进袖口里。迎面走来的是一位头戴宽檐毡帽的络腮胡男人,他的胡子似乎留了很多年,那件湿漉漉的皮革大衣下握着一本小巧精致的墨绿色皮制书,男人的面庞很祥和,他把书放到桌上,不慌不忙地摘下帽子,甩了甩身上的水珠,而后把大衣挂在鸢尾花形状的衣架钩上,男人朝薇薇安笑着招手道:“你好啊!我的小坏蛋。”
“你好....”薇薇安把眼神瞥向一边,她不自觉地在口腔里磨牙,把身后的匕首握得更紧了,生怕“赃物”会在拥抱中划下来。男人此时心情愉悦,倒不如说...他每次回家时都是愉悦的。就这样,薇薇安在拥抱中持续握紧匕首,直到划伤了小臂,痛得她惊呼了一声。
男人觉得有些诧异:“这个新胡子太硬了是吗?”他轻笑一声,又温柔地拍了拍女儿的头,随后走到桌上托起那本镶着金边的小本子,还顺便看了看海岸线上的情况。薇薇安很快就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她趁机把匕首塞进裤腰里,又迅速地冲到茶柜上拿起一张土著面具,莫名其妙地盖在自己脸上。
“这段时间的寻宝生意可是越来越难做了,但是今天似乎是有海神的眷顾,咱们赚了不少钱,所以说亲爱的...”男人转身看着薇薇安的样子就噗嗤地笑了,他并没有注意到薇薇安颤抖的双腿:“天呐!我的宝贝还不如‘捉鬼游戏’来得有意思?”
“我知道,你拿的是《医学谬误史》!”薇薇安的声音透过面具缝隙被压扁了,听起来像是广告鸦的叫声,她听父亲没说什么就又追问道:“《气体力学》?《马德里手稿》?还是《赫尔墨斯文集》?”
男人耸了耸肩,苦笑道:“孩子,咱们既不研究希伦蒸汽机,又不组织造反,何来这一说?还记得我们的练习吗?你在说胡话的时候可不能太离谱。”
“好吧,我会注意的,所以你拿的是《骑士准则》吗?”薇薇安又隔着面具问道。
男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敲了敲那块土著面具,薇薇安正好漏出一只眼,她发现父亲把书贴到她面前,男人隔着书背嘟囔着,“里面记载了一位你最喜欢的英雄。”
“可是...”女孩皱了皱眉:“与他相关的书籍已经被焚毁了吧?”
男人总算是把书给翻过来了,与此同时,薇薇安感到很兴奋,她恨不得立刻把这副又方又蠢的面具丢进火炉里,并从父亲手上把书抢过来先胡乱地看一遍,但她刚要伸手,就感到衣袖凉凉的,大抵是被血液染湿了,所以她只是那样看着。
“怎么了?你已经从梦里看过一遍了?”父亲有些诧异地问。
“没有啦,没有...”薇薇安突然放下面具,她把眼神转向窗外的码头——那里传来了绞盘转动的吱呀声,几艘挂着血红十字架旗和葡萄牙王旗的大帆船正缓缓靠岸。水手们像猴子般攀在桅杆上收帆,藏青色披风被风灌成饱满的气囊,靴底在甲板上踏出急促的鼓点。
男人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窗外,像是有公务在身似的,他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只能暂时向孩子告别:“薇薇安,暂且别看窗外了,我出去找雷默先生来陪你玩。”他边嘱咐边亲女儿的额头,随后把书揣进薇薇安手里,就顺起帽子跑出屋外了。女孩长叹一声,她看了看衣袖上的血渍,却惊恐地发现它们的形状像是画出来似的,呈现出一个倒五芒星图案,她不安地回想起父亲笔记里的恶魔轮廓,于是慌忙地脱下衣服丢进火炉中销毁,至于那把宝石匕首,她本想擦掉上面的痕迹,但匕首表面什么也没有,她幻想着会不会是匕首把自己的血给吸进去了,但也只是想了那么一下。
突然,外面传来了水手们嘈杂的歌声,而这种歌声,在现在听起来也是极为熟悉的,薇薇安知道父亲总算是回来了,也就不再触摸那条恢复了近乎两年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