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旅途

黎明的热那亚港口正被两种声音撕扯：葡萄牙王室帆船的青铜锚链撞击礁石的闷响，混着渔民叫卖沙丁鱼的粗粝吆喝。爱德华正弯腰检查橡木桶里的淡水，靴跟踢到个硬物，是薇薇安藏在盐袋后的骑士头盔，护面甲上还贴着一张圣乔治屠龙图的印刷素描。他揉了揉左肩，里边的那条接缝还在隐隐作痛，他的双腿也隐隐地颤抖着，仿佛上面断开的神经还未完全接合。

“看来...耶稣之石的恢复效果还差些意思，也不知道...西岸的潮水有没有涨上来。”爱德华把手肘贴在围栏边，他紧握着拳头，似乎在下定着决心。远处是达伽马船队的士兵正拉着大批家畜上了补给船，另外三艘是被厚铁板包裹的大船：圣加布里埃尔号、圣拉斐尔号、贝里奥号，这四艘船的顶上都装有一个中型希伦球。

港口钟楼突然“铛”地敲响，惊飞了桅杆上的海鸥。十二下钟声里，穿猩红斗篷的美第奇使者正站在海关石拱下，银质怀表的滴答声顺着晨雾飘过来。“爱德华船长，”使者的拉丁语裹着托斯卡纳的黏腻口音，“你的那两位水手已经在跳板上数到第三波涨潮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温热的东西。是只蜂蜡捏的小船，桅杆上插着根鹅毛，那是薇薇安在上一次出海时留给自己的信物，爱德华捏着那只小船，蜂蜡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掌心。他想说些什么，喉间却像堵了团海盐，咸得发涩。

一只模样古怪的海鸥落在了爱德华的小臂上，他猛地看见鸟爪上绑着一卷纸条，当他读完了纸条上的字后，那颗死去的心又变得鲜活起来...

薇薇安把一枚青铜徽章塞进垂落在单肩包一侧的羊毛手套里，那手套明显大了一号，是去年父亲按她成年后的尺寸定做的。她站在教堂门前，橙黄色的发丝被风揉得有些凌乱，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海蓝色的双瞳在初日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像盛着未被晨雾稀释的阳光。薇薇安的裙摆被海风掀起细小的弧度，笨重靴子的上方是一截纤细白嫩的脚踝。

此刻站在她身旁的男人瞥见女孩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棱角已被啃得不像样了，指腹还藏着几处浅淡的茧子。“库尔院长会教你拉丁语和草药学，这些比挥剑更需要耐心。”他淡淡地说道。

薇薇安露出了疲惫的神情，睫毛上沾着的雾珠刚好滚落。她苍白的脸颊带着一丝婴儿肥，被冷风冻得泛着粉，嘴唇却抿成一道极薄的线，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她摸着自己那隐隐作痛的脖子，忽然又抬头仰望着那个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发丝间还穿插着几缕银白色。薇薇安想伸手触摸他，但很快又收回去了：“所以你真的是...”

“好了，我亲爱的殿下，这没什么可重复的。”男人毕恭毕敬地朝她点头致意。

“那本书上写的都是真事吗？”女孩又问。

“那是我给您准备的礼物，另外，这书是我自己撰写的，所以您并无可能在市场上找到一模一样的，杰弗里只是我的化名。”

厚重的橡木大门“吱呀”开启，混合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丁香、肉桂、佛手柑、广藿香等等十分复杂的香味令她窒息，薇薇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像株被风拂动的铃兰，单薄的肩膀微微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蜷缩起来。库尔院长站在阴影里，白色头巾整齐地落在双肩后面，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左臂缠绕着的绷带上，“亚瑟先生，您的小孙女像株被晨露打湿的罗勒。”院长的念珠转得极慢：“看似柔弱，根茎却扎得很深，那么...请随我来吧。”

薇薇安跟在院长与亚瑟后面，她正用指尖轻轻抚摸门廊下的石狮。她的手指纤细得能被石狮的爪尖完全裹住，她的表情十分郑重，像是在与石头交换某种秘密信息。她好奇地在“万物皆虚”的拉丁文上打量了片刻，海蓝色的眼睛眨了眨，像在默记那些字母的形状。到了办公室之后，院长递给她一串小十字架作为见面礼，随后便与亚瑟讨论一些食宿方面的细枝末节，他们并没有让薇薇安参与进来。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库尔院长手上的念珠，从见面起，院长就一直握着那串念珠，像是时刻在做祷告似的。

“我会照顾好自己。”薇薇安突然开口，声音细得像蛛丝，亚瑟回头望去，只见薇薇安正把刚才那枚十字架别在领口，那圣像的链子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绕了两圈才勉强扣住，她眼尾的弧度柔和得像新月，海蓝色的瞳孔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沉静的湖。

亚瑟签字画押之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他本想对薇薇安行礼，但碍于隐藏身份，就只能尴尬地亲了亲女孩的额头。

“从今天起学拉丁文、刺绣和静默祷告。”院长的声音在四周墙壁的表面回荡。

薇薇安的脚步顿了顿，她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海蓝色的眼睛里盛着诚恳的疑惑：“刺绣...能绣剑穗吗？”声音依旧轻柔，睫毛像蝶翼般扇了扇。库尔院长从她那泛着金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期待。

院长转动着的念珠暂停了一会儿，她指了指外头：“那边的橄榄树林适合晾晒草药，也适合...练习握剑的手劲。”她领着女孩走向钟楼，石阶上的凹痕里积着昨夜的雨水，薇薇安每一步都踩得极轻，她的靴子晃悠着，像是随时会脱出来。

女孩所住的卧室并不大，这里没有大毯子，没有珍珠母贝大床，也不存在什么超大的暖炉，但是墙壁却十分干净整洁，薇薇安来到这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窗玻璃练习微笑。玻璃里映出了她稚气的脸庞，鼻翼两侧有几颗淡淡的雀斑，橙红色的发丝垂在肩头，像团温顺的火焰。片刻之后，她从手套里掏出那块青铜狮子徽章，那是亚瑟·潘德拉贡在救下她之后给予的信物，等自己到了合适的年纪后，紫罗兰骑士团自会前来训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