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

每当教堂钟声响完第四下后，薇薇安总会兴致勃勃地去米兰大街上闲逛，这里与热那亚完全不同，放眼望去全无低矮房屋的影子，阳光总是被高耸的楼层遮挡，只能偶尔从间隙里看到些微光线。

薇薇安在昨晚与院长周旋了很久很久，而院长担心女孩的伤势会加重，最终只能顺着她的话同意了这个不合理的请求，她们赶忙去工头的岗位上办理完相关手续后就领着安东尼奥回教堂修养了。听安东尼奥说他有个五岁大的妹妹名叫莉娜，但当时薇薇安背上的伤让她感到十分疲劳，她是强撑着身子去到那边的岗位上的，因此没能完全听进去男孩的需求。而安东尼奥来到教堂后只是坐在床上默默等待着，他很久没休息了，便在不知不觉中昏迷了很久。

清晨时分，院长悄悄开了门，她准备了些敷药，想偷偷给薇薇安盖上，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傻孩子肯定只能趴着睡觉。当院长掀起她的睡衣时，却惊奇地发现她背上光溜溜的。库尔无法阻止自己的好奇心，不自觉地伸手想好好确认一下，根据她多年的医疗经验，后背的淤青应该会越来越肿，可结果却是完全康复了，库尔满脸冷汗，她很快就收起掌心，但女孩睡得似乎很沉。院长十分诧异地注视着薇薇安，她认为这是难以置信的事实，“但也许...也许传说是真的？！”库尔心想。

到十点左右，薇薇安才从睡梦中苏醒，当她望向窗外的烈日时，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可她刚从床上蹦起就看见对面的门开了...她本以为院长进来时会是一副冰冷到要把自己冻住然后砸碎的神情，但她错了，院长此时带着笑意走到她面前，这很反常。

“早上好啊！我亲爱的孩子。”

院长像往常那样慢慢转着自己手中的念珠串，薇薇安刚想开口表示歉意，却很快被院长打断了：“前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与本教堂的人员商讨过后，一致决定将你升为正式修女，从现在起，除重要时段，你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工作。”

薇薇安先是一愣，随后便从眼中绽出了花，仿佛教堂的一切都不再讨厌了。当库尔以为她会迫不及待地下楼四处乱跑时，却发现她把双脚又放回床尾，发亮的眼睛很快又合上了。

“你...不打算出去练剑...或者上集市逛逛？”库尔迟疑地问道。

薇薇安闻后把身边的薄毯子盖上，小声嘟囔一声：“早安，院长大人...”随后在库尔的凝视下睡着了。

又过了一天，此刻是正午时分，薇薇安静坐在教堂门槛上，用耶稣石直勾勾地盯着烈日，当她发现珠子能消解日光后便经常以此来打发时间，但也没法长时间聚焦阳光，因此还是会选择观察别处，她发现远处被热浪扭成一团的马路上走来一位老者，他的斗篷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粗布衫，可手里的玻璃罐却擦得很亮，罐子里装着些冷凝水，在烈日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走到火刑架旁边，突然停下来，把玻璃罐举过头顶，对着天空喊：“喂！找你好几天啦 —— 你躲哪儿啦？”

周围的工人们都笑了：“又是这个疯老头，天天找上帝！” 有个卖鱼的大叔还打趣他：“上帝在教会的金库里呢，你去那儿找呀！” 老头不理，还是举着玻璃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找，他们都不敢碰玻璃罐中的冷凝水，工人们尝试了很多次，但每次的明争暗抢都会被老头识破，随后玻璃罐会与工人们的脑壳一同被砸碎，自此之后，他们只能像看待闪烁的石灰灯那样看着老头的玻璃罐。

薇薇安抱着膝盖，心中甚是不解，她赶忙去里头的厨房拿了几块隔夜面包，等老头走到教堂门前时便递了过去：“你好啊，需要面包吗？”

老头眼睛一亮，接过面包咬了一大口，嘴里还在嘟囔：“找不着哦...找不着...祂到底上哪去了...”

“你可以来这里祷告呀！”女孩笑着插嘴道。

老头看着薇薇安天真的眼神，他眉毛上扬，也笑了。老头挥了挥手，又抱起玻璃罐，准备起身继续找上帝。

薇薇安困惑了一会儿，而后上前拉住老头的衣角：“为何要背道而驰？你不是已经找到上帝了吗？如果你与我们一同祷告的话...”

“当地火之血为人们带来解放之时，上帝就已经离开啦！祂不在这里，也不在任何一间教堂。”老头说罢又坐了回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教会并不能垄断对上帝的解释权，上帝就在我们的心里！”女孩自信地朝对方点了点头，并竖起了大拇指。

老头又笑了，他摇了摇头，不顾薇薇安鄙夷的目光，淡淡地说道：“我们当然可以成为自己的上帝，因为人啊，是注定要被超越的呢！可人要超越到何时何地才是休呢？”

“没错啊！人是要超越自身，并且至死方休。”薇薇安附和着老头的问题，脑海里正努力想着些合适的措辞。

老头用手指弹着玻璃罐，眯着眼观看那烈日，他叹了口气：“是该如此啊...只可惜，这天光，是假的，那高耸火山上的铁球所带来的愿景，是假的，而我们心中的上帝，又怎能不假？！我们又何以能成为自己的上帝呢?”

女孩陷入了沉思，她拨弄着自己手中的小球，脑袋晕乎乎的，老头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薇薇安从他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敬意，女孩总觉得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他只是再次抱上那闪亮的玻璃罐，起身去寻找上帝。

一阵燥热的大风吹过薇薇安的双颊，她砸吧着自己发干的嘴唇，看着老头继续疯疯癫癫地举起玻璃罐胡说，随机逮住几个路人就开始质问上帝的去处，一旁的治安官夺走了老头的玻璃罐，狠狠地砸在地上，他大声咒骂了几句就把老头赶走了。

薇薇安心头有些发紧，但她也做不了什么。

“我滴个大小姐呀！你搁这弄撒嘞，俺们院长每次找你找滴忒辛苦哩！饭堂面包都快要被抢完嘞！”

薇薇安身后传来了格雷科主厨的奇怪口音，她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女，每次煮好饭食都会拉着库尔院长去找薇薇安，女孩每天都会蹲在不同的地方发呆，当她看见格雷科满头大汗的样子就会忍俊不禁。

教堂病房里的一侧住着大量被酷暑晒出病的商人，另一侧是一些在火山口被飞石和熔岩烫伤的骑士，而安东尼奥被单独安排在西南角落的小床榻上，这里除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逐火工，尽管他们的伤势相比于商人和骑士更糟糕。

“下午好呀！安东尼奥弟弟，你感觉怎么样？”薇薇安端着碗清水放在病床一侧的柜子上。

“我感觉...很虚弱。”男孩眨了眨眼，深吸了口气，可他却突然瞪大了眼，直接从床榻上蹦起来，但是由于身体缘故，又不自觉地向后倒。

薇薇安赶忙扶住安东尼奥：“你怎么了？”

“莉娜...!我妹妹呢？！”

“什么妹妹？你有跟我说过这事吗？”女孩困惑地打量着他。

安东尼奥听后便绝望地趟了回去，他不敢相信薇薇安竟然没听到自己的请求，当他想到自己唯一的妹妹即将被渴死时，就拿起枕头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他发出一阵低沉的嘶吼声，吓得薇薇安赶忙扑上去抢枕头，女孩生怕他把自己给捂死。当枕头被扯下来后，他又用双手捂着哭红的眼睛。

“你疯啦？！我...好不容易...才说服院长把你从那该死的工地里拉回来！”薇薇安喘了口粗气喊道。

“我的莉娜...呜——！”安东尼奥失声痛哭。

薇薇安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怒气，她伸手安抚道：“别担心，我这就替你找到莉娜。”说罢就起身准备离开，而男孩只顾哭泣，无心搭理薇薇安。

“把水喝了吧，你要把自己给哭脱水了。”女孩转头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