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后缓缓上浮的光点，一点点重新汇聚。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身下是柔软而熟悉的床铺触感，阳光透过眼皮，带来温暖的、橙红色的光感。鼻腔里萦绕着房间里淡淡的、自己常用的洗衣液清香，还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
很舒服，很安宁。
月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窗棂轮廓，以及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榉树，树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她眨了眨眼，眼神带着初醒时的朦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好像……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模糊不清，只残留一种沉重而悲伤的情绪余韵，仿佛经历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哭得撕心裂肺，但具体是为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就像试图抓住水中的月亮，指尖触碰到的只有冰冷的涟漪和破碎的倒影。
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遗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关乎自身存在根基的大事。
但是……
当她努力去回想时，那片记忆区域却如同被一层柔软却无法穿透的暖雾所笼罩，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并没有预期中的焦虑或恐慌，反而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感？
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已久、沉重无比的枷锁，虽然不记得那枷锁是什么，但身体和心灵却本能地记住了这份如释重负的轻盈。
“奇怪……”她轻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抛开。
也许只是睡得太沉了吧。
她掀开被子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份残存的、关于悲伤梦境的模糊感觉也迅速消散，被一种崭新而平静的情绪所取代。
心情，莫名地很好。
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脚步轻快地走进洗手间洗漱。镜子里的女孩脸色红润，眼神清澈，除了眼底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阴影外，一切正常。她对着镜子笑了笑，开始熟练地梳头，换上干净的校服。
整个过程流畅而自然，没有任何迟滞或陌生感。这个房间，这个早晨，这一切日常，都熟悉得如同呼吸。
背上书包，拿起桌上昨天没吃完的半袋吐司，月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清晨的街道充满了活力。上班族行色匆匆，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自行车的铃铛声清脆悦耳。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最后一丝凉意。
月一边啃着吐司，一边朝着青春学园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不自觉地带着雀跃，心底有一种清晰的、迫不及待的期待感。
期待什么呢？
她歪了歪头，没有深究，只是顺着这份本能的心情，加快了脚步。
穿过熟悉的校门，走过栽种着樱花树（虽然花期已过）的林荫道，教学楼逐渐映入眼帘。而她的脚步，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自然而然地拐向了另一个方向——
网球场。
尚未走近，就已经能听到那熟悉无比的、富有节奏感的击球声，以及少年们充满活力的呼喝声。
砰！砰！砰！
“喂！菊丸前辈！认真一点！”
“嘶……白痴桃城，别挡道！”
“乾！不要再拿出那种诡异的东西！”
“大石，这边！”
那些声音，每一个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并且能立刻在脑海中对应出说话人的脸庞和性格。一种无比熟悉和安心的感觉，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包裹了她。
她小跑着来到球场外围的铁丝网边，双手扒在铁丝网上，脸颊轻轻贴着冰凉的金属网格，睁大眼睛看向场内。
场内，青学网球部的晨间训练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菊丸英二和桃城武正在进行敏捷性练习，上蹿下跳；海堂薰在进行着他标志性的耐力跑，表情凶狠；河村隆在练习力量挥拍，偶尔爆发出“Burning！”的呐喊；乾贞治则拿着笔记本和一杯可疑的液体，四处逡巡；大石秀一郎在一旁协调指挥，操心着每一个人……
一切都和她记忆中的每一个早晨，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和温柔，精准地掠过了所有人，落在了那个最引人注目的身影上——
场地的另一端，越前龙马。
他正独自进行着发球练习。白色的FILA帽子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线条流畅的下颌。修长而有力的手臂流畅地挥动，每一次击球都发出清脆而充满力量的“砰”声，网球如同精准的炮弹，重重砸在对面场地的角落。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即使他只是在做基础练习，那份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和专注力，依旧让他显得格外出众。
月看着他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柔软而真实的弧度。心底那份莫名的期待感，在看到他的瞬间，似乎找到了答案，化作了一种充盈而满足的平静。
就是这样。
每天早晨，在这里看着他打球，和大家在一起。
这就是她生活中，最理所当然、也最让她感到安心和快乐的一部分。
她看得有些出神，完全没有注意到，场内的龙马，在完成一记高速发球后，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锐的雷达，早已穿透帽檐的遮挡，精准地捕捉到了铁丝网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注意力就已经无法完全集中在网球上了。
他的心，从看到她安然无恙地出现、脸上甚至还带着轻松表情的那一刻起，就高高悬起，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担忧。
她还记得吗？
记得昨天发生的一切吗？
记得那残酷的抉择和记忆清除的痛苦吗？
记得……他吗？
这种紧张，甚至超过了他面对任何一场重要比赛时的心情。
他看似在进行机械的发球练习，但全身的感官都在密切关注着她的动向，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反应。
他看到她像往常一样趴在铁丝网上，看到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了自己身上。
看到她脸上露出了那种熟悉的、带着些许崇拜和开心的笑容。
这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一样。
但是……
龙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收起了球拍，没有再继续练习，而是转身，朝着她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看似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跳得有多快，揣在裤兜里的手，掌心已经微微出汗。
月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媚了些，还带着一点被发现偷看的小小羞涩。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沾到的铁锈灰尘。
龙马在她面前站定，隔着一层铁丝网。
他抬起头，帽檐下的那双琥珀色猫眼，锐利而直接地看向她，试图从她清澈的眼眸深处，寻找任何一丝可能残留的、关于昨日的惊涛骇浪。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有瞬间的凝滞。
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避开了他过于专注的视线，小声开口道：“早、早上好，越前君。今天的发球练习也很厉害呢……”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往常的熟稔和一点点害羞。
然而，这句看似平常的问候，却让龙马的心猛地一沉！
越前……君？
她平时……虽然也会偶尔这样客气地称呼，但更多时候，是直接叫他“龙马”的。尤其是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事情之后……她怎么会……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涌入脑海，让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
难道……记忆清除出现了问题？她连他们之间关系的进展……也忘了吗？！
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忘记了紧张，只剩下一种急于确认的迫切！
他猛地伸出手，穿过铁丝网的网格，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向他，“越前君？”
龙马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巨大的不安而显得异常低沉和紧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月……”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还记得我吗？”
不是问“你还好吗”，不是问“昨天怎么了”，而是直接问——“还记得我吗？”
这个问题问得没头没脑，甚至有些奇怪。
月被他问得愣住了，手腕上传来他用力握紧的、微微颤抖的触感，和他眼中那种从未见过的、几乎是带着一丝脆弱的紧张和急切，让她心里莫名地一软，又有些困惑。
她眨了眨眼，看着少年紧绷的俊脸，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有点……可爱？又有点让人心疼。
她歪了歪头，脸上重新绽开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和更多温柔的笑意，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当然记得啊，越前君。”
声音清脆，带着晨光般的暖意。
听到这个回答，龙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恐慌！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放松了些许。
还好……她还记得他……
然而，月接下来的话，却又让他的心再次被提了起来——
“你是越前龙马，青学网球部的一年级正选，超级厉害的网球天才嘛。”
她笑着补充道，眼神清澈见底，语气熟稔而自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呢？”
这些话，没错。
每一个字都对。
她记得他是谁，记得他的身份，记得他的网球。
但是……
龙马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和眼神里的那丝细微的差异。
那是一种……类似于“普通朋友”或“熟悉同学”的熟稔，而不是……不是昨天烟火之下，那个会脸红、会害羞、会紧紧回握他的手、会对他说“最喜欢你了”的女孩所该有的亲昵和悸动。
她记得“越前龙马”这个存在。
但她似乎……模糊了，或者说，丢失了某些关于他们之间“关系”进展的、最关键的记忆碎片？
记忆清除，并非完美无缺。
它像一块粗糙的橡皮擦，抹去了大部分不该存在的痕迹，却在边缘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印记和未被彻底擦除的角落。
她记得他，却可能模糊了那份刚刚确认的、最浓烈的情感瞬间？
龙马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庆幸、失落、以及新一轮担忧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看着她依旧带着轻松笑意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昨天的痛苦和绝望，只剩下平静和一丝对他的困惑（因为他奇怪的问题和举动）。
这样……也好。
至少她不再痛苦了。
至于失去的那部分……
琥珀色的猫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和决心。
那就……
再让她想起来一次好了。
这一次，不会有那些痛苦和抉择，只会有他和她，以及属于他们的、全新的开始。
他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压了压帽檐，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用尽量恢复平时的语调，低低地“嗯”了一声。
“没什么，”他别开视线，耳根却微微有些泛红，“只是……随便问问。”
月看着他又恢复成那副别扭又傲娇的样子，虽然觉得他今天确实有点奇怪，但也没有多想，只是笑了笑：“哦。那……我去教室了？训练加油哦，越前君。”
她说着，对他挥了挥手，转身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轻快，阳光在她发梢跳跃，仿佛一切阴霾都已散去。
龙马站在原地，隔着铁丝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深邃而复杂。
记得，又不完全记得。
这或许就是代价支付后，留下的最终状态吗？
那份关于“喜欢”的心情，是随着记忆一起被模糊了，还是……依旧深藏在她的心底，只是需要重新被唤醒？
悬念，如同晨曦中飘散的微尘，悄然落下。
新的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他们而言，某些东西，似乎需要重新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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