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罗兰所料,十五年前的档案和卷宗遗失了很多。警局的人遮遮掩掩,互相踢着皮球,没有人想为旧案惹上麻烦。
“当时负责此案的警察是谁?”罗兰问。
“米勒和雅各布。不过他们已经不在这了。”亚历克斯回答道。
“他们怎么了?”
“米勒因为在见到食人场景时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所以退休了,不久后便搬到了波士顿。雅各布则是去参军了,后来死在了欧洲。”
副警长亚历克斯建议罗兰,去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馆,或者南区的历史档案馆碰碰运气,或许能找到记录当时事件的旧报纸。罗兰表示了感谢,心里却想着以后一定要向总部投诉这个警局。
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图书馆像是罗马时代的造物,建筑使用庞大的石柱作为称重,穹顶上绘制着不知道是出自何处的神话故事,只有直流电灯泡的亮光在向人透露着现代的气息。
“请问这里的负责人在哪里?”罗兰对着前台一个学生模样的女生说道。
“阿米蒂奇博士休假了,暂时由我来管理图书馆。您有什么需要的吗?”女生的声音中并没有太多热情,她眼神闪躲,右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手提包上,似乎是在隐藏着什么。或许是偷了学校图书馆的经费?罗兰并不关心,他只想快点推进自己的案子。
“这里有1910年以前的旧报纸吗?”
“跟我来。”女生带着罗兰穿过一排排散发着原木香味的迷宫般的书架,在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停了下来。“这里是阿卡姆市历史区。未经预约请不要带走任何文籍。”说完,她就匆匆离开了。
罗兰在潮湿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三个小时,阿卡姆历史的畸形面容从他眼前一一显现。
1924年6月11日,两名青年在绞刑者河溺毙,据他们的家人所说,他们从小在河边长大,水性很好。在他们的脚踝处都发现了瘀伤,似乎是有东西在水底缠住了他们。
1922年3月9日,一名纺织厂下岗工人抢劫了阿卡姆第一银行,被警方当场击毙。
1917年12月26日,一名女子声称自己的灵魂被女巫偷取,后该女子被关进阿卡姆疯人院。
1905年9月13日,暮色庄园发生离奇失踪事件,四名市民在庄园内失踪,经警方排查后没有发现有预谋犯罪的痕迹。
1901年1月21日,阿卡姆市博物馆被人强行闯入,经检查后并没有展品失窃。
……
每一处细节都向罗兰表明了这城市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罗兰并不想被这些猎奇小报似的历史分心,他知道人的记录有多么不靠谱,所有的这些事件大多可以用精神失常或者意外来进行解释。在经过仔细且费神的翻找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1899年8月3日,一男子在法兰西山附近强奸并杀害了两名年轻女子,并生吃了她们的部分躯体。
男子名为罗伯特·德鲁,炼钢厂的工人,案发时33岁,经庭审后被送进阿卡姆疯人院。
可惜的是,报道中并没有提到德鲁先生家属的情况,因此,阿卡姆疯人院就是罗兰唯一的线索了。
疯人院坐落在商业区的最北边,当铁栅栏和白灰墙出现时,阿卡姆的仅存的繁华戛然而止。围墙顶部的带刺铁卷和树丛中枯萎的白玫瑰一起吐露着死亡的阴霾,警卫呆滞的眼神和护士机械般的行动透露着对疯狂的麻木,头一次,罗兰对自己出生的城市产生了极度的厌恶。
在听到罗兰的来意后,医生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但闪亮的徽章还是帮罗兰快速地解决了难题。出乎罗兰意料的是,还是有不少病人在医院的走廊内活动的。他们大多目光呆滞,神态迷离,如同活死人般机械地徘徊着,甚至连嘀咕和呓语都没有。如果罗兰猜的没错的话,这些病人基本是通过前额叶切除手术康复的。
重症隔离室在疯人院的地下层。刚刚见到通往地下层的生锈铁门,一股排泄物和消毒液混合的恶臭便扑面而来,好在罗兰对这种气味已经比较习惯了。一楼的灯光顺着楼梯向下越来越弱,到了尽头被吞噬殆尽,只有手里打火机的火苗勉强地为他开拓出临近的视阈。吼叫声,呜咽声,狂笑声,以及不明其意的呓语声此起彼伏,甚至让近二十年没去过教堂的罗兰开始不由自主地幻想起地狱的场景。他感到自己的头脑有些混乱,甚至好像在隐约中看见了那夜梦中匍匐在窗边的邪恶生物。终于,微弱的火光照亮了017的门牌号,这就是德鲁的病房。
男人团坐在床上,面向空空的墙壁。
“你没有叫人把我锁起来,不害怕吗?”德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地理智,口齿十分清晰,甚至比得上教师和接线员。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这个决定是正确的。”罗兰摘下帽子,顺势坐在了病房的铁椅上。德鲁身形枯瘦,但还没有到皮包骨头的程度。他的黑发因营养不良早早脱落了,正剩下稀疏的几根蜷曲在头顶。
“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访客。”
“没想到在这还能见到正常人。”
听到罗兰的回应,德鲁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说我是正常人?不错,看来你也得在这里找个位置了。”
“你的逻辑思维很正常,甚至还具有一定的幽默感,这不是正常人是什么呢?”罗兰十分淡定地回应道。
“哦,那在你眼里,只要谈吐得体,哪怕是吃人的人,也是正常人了?”德鲁转过身来,微笑露出了他发黄的虎牙。虽然光线昏暗,但罗兰还是能从感觉上发现,面前的男人比他想象中更加憔悴。
“我来就是想和你聊聊二十六年前发生的事。”
“你是警察吗?不,不可能,警察才不关心这个。那就是记者或者学者了。”德鲁十分不屑地说道。
“不,我是联邦调查局的特别探员。”罗兰决定坦诚相待,不过他立马意识到,德鲁一直待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很可能不知道联邦调查局是什么。“你可以理解为政府的侦探。”
他亮了亮手中的徽章,但德鲁并未有所反应。这个男人已经失明了。
“就算我告诉你二十六年前的真相又如何呢?我知道,你们都是讲证据的,当然,前提是这个证据你们喜欢。”德鲁语气蕴含低沉的愤怒,“无论我说的多么真诚,证据早已灰飞烟灭了。一切对你来说不过是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你想听的,你就接受,不是你想听的,你就拒绝。那我又有什么讲述的必要呢?”
“的确,我不能承诺我一定相信你所说的话,但我保证我和当年审判你的人不是一伙的,警局里的那套利益体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罗兰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调查出真相,发现我是无辜的,能把我从这破地方弄出去吗?”
“当然可以。”罗兰瞬间回应道。不过他在某种程度上说谎了,相信德鲁的话是一回事,但要想推翻二十多年前的谋杀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德鲁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似乎是有些无可奈何地选择相信眼前的人。
“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辆卡车驶过,不知为什么,我就鬼使神差地向卡车的后挂中看了一眼。挂车上蒙着一层黑布,布下盖着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我猜,那可能是鹿的尸体。”德鲁的声音中透露着深深的无力感。“那段时间刚好是州政府在试行禁猎期的政策,如果举报了违法打猎的行为,就能获得一些不菲的赏金。于是我跟着卡车行进的方向在后面走着,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看到那辆卡车停在路边,司机不见了踪影。”
“本来想到此为止了,但接着,我就看到了挂车上残留的一点血迹。我爬上挂车,掀开黑布,黑布下的板子已经被鲜血染红了,而猎物不见踪影。我想,这些猎人一定是不敢在家里处理猎物,于是专程来到了荒郊野岭。”
“顺着地上滴落的鲜血的大概方位,我朝着树林中走去。我压低脚步,生怕惊扰了那位我假想的猎人。”
“可我见到的不是鹿,而是女人的尸体。也不是猎人,而是两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警察。他们杀了那两个女人,还把尸体喂给野狗。”
“慌乱之中,我发出了些响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我被打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我正躺在女人的尸体旁,而那两个畜生,正穿着警服,在一旁等待着。后面发生什么你就知道了,没人会相信一个无亲无故的单身工人的话。”
罗兰审讯过很多人,听过很多谎言,一般人的谎言大多脆弱且不堪一击。从他对德鲁语气和叙述方式的判断来说,要么此人说的是实话,要么此人是个极其狡猾的骗子。从警局的反应而言,他更愿意相信前一种情况。
“明白了,我不认为你在说谎。”
“哈哈,你觉得这还重要吗,我已经在这待了二十多年了。”德鲁再也无法压抑他的怒火。“即然你相信我,那就把我弄出去!”
“我会尽我所能。”这句话罗兰说的是实话,他会请来精神医生,以康复为由把德鲁弄出去,但这必须是在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后了。任务总是高于一切。
“坚持一下,我们会再见面的。”说完,罗兰无视德鲁的怒骂,戴上帽子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