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周慕醒来时,心里揣着一种轻盈的期待。他几乎是数着时间等到门铃响起。
拉开门,周聿站在门外,手里果然提着李记的豆浆和还冒着热气的包子。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脸色比起住院时红润了些,但眼底似乎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像是没睡好。
“慢死了。”他开口依旧是熟悉的抱怨,把早餐塞进周慕手里,动作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
两人窝在周慕的书桌前开始“写作业”。大部分落下的课程他们已经互相补得差不多了,更多的是习惯性的待在一起。
周慕咬着吸管,小口喝着温热的豆浆,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他侧头看周聿,对方正拧着眉盯着一道物理题,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那专注的神情和住院时监督他复健时一模一样。
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拖长的急刹车声!
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撕裂空气,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并不剧烈,像是撞到了什么路障,但足以让人的心脏猛地一缩。
周慕的身体瞬间僵住。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旁边的周聿反应大得惊人。
周聿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掉在桌上,滚落到地板上。他整个人猛地弹起来,椅子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的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医院最虚弱时还要苍白,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他的眼神是空的,充满了无法聚焦的惊恐,直直地瞪着窗外,却又仿佛透过窗户看到了别的、更可怕的景象。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周聿?”周慕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想去碰他。
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周聿手臂的瞬间,周聿像是被灼伤一样猛地挥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周慕踉跄了一下。
“别碰我!”周聿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那不是平时的恼怒或暴躁,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濒临崩溃的惊惧。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脊背重重撞在书架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像是寒风中最后一片树叶。
那尖锐的刹车声,那一声闷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那扇被他强行封锁的记忆之门。
不是完全的景象,而是破碎的感觉——刺眼的白光、巨大的撞击力、身体飞起来的失重感、无处不在的剧痛、冰冷的地面、还有……漫无边际的血色和绝望……
“周聿!周聿!”周慕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不敢再贸然靠近,只能焦灼地、一遍遍地叫他的名字,“没事了!只是外面的声音!没事了!你看看我,周聿!”
周慕妈妈也被动静惊动,跑了进来,看到周聿这副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眼圈一下就红了。她放轻了声音,试图安抚:“小聿,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阿姨在这里……”
周聿好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蜷缩起身体,慢慢沿着书架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势。
他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剧烈。从压抑的胸腔里,溢出几声破碎的、像是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那么强大、那么别扭、总是凶巴巴的周聿,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场车祸,那些濒死的痛苦,那个绝望的抉择……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被短暂地封存了起来,蛰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伺机而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一个相似的场景,就足以让堤坝崩溃。
周慕的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蹲下身,保持着一点距离,不敢再轻易触碰他。
“周聿……”他的声音哽咽,“是我,周慕。我没事,你也没事。我们都在家里,很安全。你抬头看看我,好不好?”
他一遍遍地,耐心地,低声说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周聿颤抖的肩膀才微微平息了一些。埋着的头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抬起来。
他的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未散尽的惊恐,还有浓得化不开的后怕。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湿,狼狈地贴在皮肤上。他看向周慕,眼神像是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方向的孩子,带着一种脆弱的确认。
“……周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是我。”周慕立刻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我在这里。”
周聿的目光死死地锁住他,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他颤抖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的吓人。他没有去握周慕的手,而是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周慕的手腕,感受到皮肤下温热的、跳动的脉搏。
那真实的、活着的触感,似乎终于一点点将他从冰冷的噩梦拉回现实。
他的手指顺着周慕的手腕向上,一点点确认般地摸索,最终停在他的脸颊上,指尖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
“不准……”他开口,声音依旧破碎,却带着一种偏执的狠劲,像是在对自己发誓,又像是在对周慕下达绝对不能违背的命令,“……不准再吓我。”
周慕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周聿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平复依旧紊乱的呼吸,他闭上眼,又睁开,眼底的惊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依赖。他忽然向前倾身,把额头抵在周慕的肩膀上,全身的重量几乎都压了过去。
周慕立刻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阳光依旧明媚地洒满房间,李记的豆浆还在桌上散发着甜香,作业本摊开着。
甜蜜的日常依旧在继续,但那场车祸留下的阴影,如同一道无法彻底祛除的伤疤,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们曾经失去过什么,又多么侥幸地重新拥有。
周聿在周慕的怀里闷闷地、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准比我先死。”
这一次,周慕听懂了。他抱紧怀里依旧有些发抖的身体,轻声却坚定地回答:
“嗯。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