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开始

那场突如其来的惊恐似乎抽干了周聿所有的精力。他在周慕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着，仿佛被困在无法醒来的梦魇里。周慕和妈妈小心翼翼地将人扶到床上盖好被子，他睡得极不安稳，偶尔会惊悸般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溢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听得周慕心口一阵阵发紧。

周慕就坐在床边守着，寸步不离。他看着周聿苍白的睡颜，指尖虚虚地描摹着他眼底的青黑和依旧紧绷的唇角。阳光移动，从清晨到午后，周聿才缓缓转醒。

他睁开眼，眼神有片刻的迷茫，随即对上周慕关切的目光。记忆回笼，他几乎是立刻别开了脸，一种难以言喻的狼狈和羞耻感迅速笼罩了他。被窥见那样失控、那样脆弱的模样，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醒了？饿不饿？豆浆都凉了，我去热一下，或者你想吃点别的？”周慕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

周聿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随便。”

接下来的几天，周聿变得异常沉默。

他依旧会准时出现在周慕家门口，带着早餐，一起写作业，一起复健。但他的话变得更少了，那种带着别扭的关心和挑剔几乎消失不见。很多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待在周慕身边，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变得异常警惕。过马路时，他会下意识地攥紧周慕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留下指痕，对任何靠近的车辆都投以冰冷戒备的目光。听到稍大一点的噪音，哪怕只是邻居装修的电钻声，他的身体也会瞬间僵硬，虽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剧烈失控，但周慕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那一刻呼吸的停滞和全身肌肉的紧绷。

他睡得越来越差。周慕半夜常常被视频请求惊醒，接通后，屏幕那端的周聿往往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眼底是浓重的疲惫和无法驱散的阴影，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他还在，还安全地存在着。有时周慕会听到他那边传来极力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像是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

“又做噩梦了？”周慕轻声问。

屏幕那端的人只是抿紧嘴唇，良久，才极轻地“嗯”一声，然后飞快地挂断视频，像是无法忍受自己一再地暴露软弱。

周慕看着黑掉的屏幕，心沉甸甸地往下坠。他知道，那道伤疤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身体的伤口可以愈合，但心理的创伤却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啃噬着周聿。

一次复健时，医生建议可以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户外慢跑，有助于心肺功能恢复。周慕显得很积极，周聿却皱紧了眉头，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们选择了一个傍晚，在小区附近人车较少的公园绿道。夕阳很好，微风拂面。周慕试着慢慢跑起来，感受着久违的自由气息。

周聿跟在他身边，速度保持一致，但全程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周慕，同时不断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对每一个经过的行人、每一辆偶尔驶过的自行车都报以高度警惕的眼神。

“周聿，放松点，”周慕放缓脚步，喘着气笑道，“你看那边，花开得挺好……”他下意识地想指给周聿看。

就在他抬手指向路边的花坛，身体微微偏离了直线，靠近了绿道边缘的瞬间——

一辆电动车毫无预兆地从后面按着喇叭快速超车，几乎是贴着周慕的身后擦过！

“小心！”周聿的反应快得惊人。

他猛地一把将周慕狠狠拽向自己内侧，力道之大，让周慕整个人撞进他怀里，差点两人一起摔倒。而那辆电动车已经呼啸着远去了。

周慕惊魂未定地靠在周聿胸前，能清晰地听到他心脏疯狂擂鼓般的跳动，速度快得吓人，撞击着他的耳膜。他抬起头，看到周聿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直线，抓着他胳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甚至在微微发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复杂得让周慕心痛——有未褪尽的惊恐，有滔天的后怕，有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无力和自责。

“我……”周慕刚想开口说“我没事”。

周聿却猛地松开了手，像是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一样，甚至向后退了一小步。他避开了周慕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努力平复呼吸，却效果甚微。

“……不跑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紧绷得像是随时会断裂的弦，“回去。”

说完，他不再看周慕，转身就朝着来的方向快步走去，背影僵硬得如同负伤的困兽。

周慕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仿佛逃离般的背影，晚风吹在身上，带来一丝凉意。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被周聿抓出的清晰红痕，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失控的恐惧和冰凉的温度。

甜蜜的日常依旧在继续，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场车祸从未真正过去。它变成了周聿夜里的噩梦，变成了他无法放松的警惕，变成了他时刻紧绷的神经，变成了他看向周慕时，眼底那抹无法彻底驱散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惧。

它变成了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周聿的心上，也无声地刺痛着周慕。他们拥抱得再紧，中间也隔着一道名为“后怕”的透明墙。

周慕慢慢跟了上去，看着前方那个孤独又倔强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铺天盖地的酸涩和无力。

他们侥幸从死神手里抢回了彼此，却发现，要将那个破碎的、被恐惧占据的周聿完全拼凑回来，是一件比复健更漫长、更艰难的事情。

而这条路，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