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不到八点。
钟宸章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他站在衣柜前,手指划过一件件昂贵却冰冷的西装,最终却选了一件相对休闲的烟灰色羊绒衫和黑色长裤。他不想穿得像是去参加一场由祁靖宁主导的战争。
走出卧室,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叶斯博正站在厨房的灶台前,身上穿着昨天那件略小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正专注地看着平底锅里滋滋作响的煎蛋和培根,旁边的吐司机跳起两片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温好的牛奶和洗好的水果。
“醒了?”叶斯博回头看他,嘴角带着自然的笑意,“时间刚好,吃完早餐出发。”
这一幕太过温馨日常,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即将面对的压力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钟宸章怔在原地,一时有些恍惚。
“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他记得冰箱里根本没有这些食材。
“早上醒得早,去了趟附近的超市。”叶斯博将煎蛋和培根盛盘,动作熟练自然,“总不能让你空着肚子去打仗。快来吃。”
钟宸章坐到餐桌前,看着面前摆盘精致的早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他拿起叉子,沉默地开始吃。食物温热可口,一点点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和紧绷。
叶斯博坐在他对面,吃得很快,但姿态依旧从容。他没有说任何鼓励或者安慰的话,只是偶尔将牛奶杯往他那边推近一点。
这种沉默的支撑,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八点二十分,两人下楼。叶斯博叫的车已经等在楼下。
坐进车里,钟宸章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了上来,轻轻握了握他的拳头。
“别怕。”叶斯博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见,“我在。”
钟宸章深吸一口气,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车子在祁氏集团大楼前停下。再次站在这座冰冷的玻璃巨塔前,钟宸章的心跳依旧无法控制地加速。但这一次,身边多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叶斯博抬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大楼,眼神平静无波,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风衣领口,对钟宸章说:“走吧。”
他的姿态不像来参加一场鸿门宴,倒像是来巡视自己的领地。
走进大堂,前台和保安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尤其是在看到钟宸章身边陌生的叶斯博时,眼神里带上了几分探究和意外。但似乎早已接到指令,没有人上前阻拦询问。
Lisa已经等在专用电梯口,她的笑容依旧标准,却在看到叶斯博时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
“钟先生,早。”她微微躬身,目光谨慎地扫过叶斯博,“这位是……”
“我的朋友,叶斯博先生。”钟宸章介绍道,语气是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平稳,“他对新能源项目很感兴趣,陪我一起来听听。”
这个借口蹩脚得可笑,任何一个正规的商业会议都不可能允许无关人员随意列席。
Lisa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这……祁总只吩咐了钟先生您……”
“如果祁总觉得不方便,”叶斯博开口了,声音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我们可以现在离开。只是可惜,我对这个项目的某些技术细节本来还有些想法,或许能提供不同的视角。”
他的话轻飘飘的,却将皮球直接踢了回去。
Lisa的脸色变了几变,显然不敢擅自做决定。她对着耳麦低声快速请示了几句,然后抬起头,笑容重新变得职业化:“祁总说,欢迎叶先生旁听。两位请跟我来。”
电梯缓缓上升。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凝滞。
钟宸章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祁靖宁竟然同意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叶斯博却似乎毫无所觉,甚至颇有兴致地欣赏着电梯内部的金属质感。
二十八层到了。
会议室的门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昨天见过的项目高管。主位空着,祁靖宁还没到。
他们的进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惊讶、疑惑、探究……各种视线落在叶斯博这个陌生的不速之客身上。
叶斯博却泰然自若,他甚至对几个看向他的人微微颔首示意,然后非常自然地为钟宸章拉开了一把椅子——不是离主位最远的那个,而是位于长桌中段,一个既不突兀又能清晰看到全场的位置。他自己则拉开了紧邻的另一把椅子坐下。
钟宸章在他的引导下坐下,感受着四周无声的打量,手心微微出汗。
叶斯博却仿佛置身于巴黎某个悠闲的咖啡馆,他甚至侧过头,低声对钟宸章评论了一句:“空调温度有点低。”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的气压仿佛骤然降低。
祁靖宁出现在了门口。
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黑色西装,白衬衫,暗色领带,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冽如冰,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钟宸章……以及他身边的叶斯博身上。
那目光在叶斯博身上停留了或许只有半秒,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随即移开,仿佛他只是空气。
但整个会议室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受到了那股无声弥漫开的、几乎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祁靖宁步履沉稳地走到主位坐下,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开始。”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
项目汇报再次开始。高管们比昨天更加紧张,语速更快,措辞更加谨慎。
祁靖宁安静地听着,手指偶尔在桌面上轻轻点一下,便会有人立刻停下来,额冒冷汗地等待他的指示或批评。
他全程没有再看过钟宸章和叶斯博一眼,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
这种彻头彻尾的忽视,比直接的针对更让人感到压力。钟宸章如坐针毡,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在那些复杂的数据上。
叶斯博却似乎听得十分专注。他甚至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皮质封面的小本子和一支钢笔,偶尔会低头记录几句。
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到一个技术壁垒问题时,几位高管发生了些许争执,一时难以推进。
祁靖宁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价格不菲的钢笔。
就在气氛有些僵持不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沉寂。
“抱歉,打断一下。”叶斯博放下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位主要负责技术讲解的工程师,“关于刚才提到的碳纳米管复合材料导电率稳定性问题,我碰巧看过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去年的一份研究报告,他们采用了一种原位掺杂的工艺,似乎有效改善了界面阻抗。或许可以提供一点不同的思路?”
他的话不紧不慢,带着学术讨论般的从容,甚至准确地说出了那个拗口的技术名词和研究院名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包括那位正在争执的工程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祁靖宁转动钢笔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终于缓缓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实质性地落在了叶斯博脸上。
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仿佛要将他从皮到骨彻底剖析一遍。
叶斯博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谦和的、介于礼貌和疏离之间的微笑,微微颔首示意,仿佛只是在做一个简单的学术补充。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祁靖宁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三秒钟。
然后,极其缓慢地,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得几乎没有弧度的笑。
“很有趣的观点。”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叶先生是吗?没想到你对这种前沿技术也有涉猎。”
“略知皮毛,让祁总见笑了。”叶斯博微微欠身,态度无可挑剔,“只是觉得或许能拓宽一下思路。”
祁靖宁没有再回应他,目光转向那位工程师:“记下来,会后去核实这份报告。”
“是!祁总!”工程师连忙应下,偷偷擦了下额角的汗。
会议继续。
但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已经完全变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刚才那短暂的交锋,绝不仅仅是一次技术探讨。
祁靖宁的目光依旧很少看向那边,但一种无形的、更加冰冷的张力,开始在整个空间里弥漫、绷紧。
钟宸章坐在两人之间,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两道无声对撞的冰山之间,几乎能听到冰层碎裂的嘎吱声响。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叶斯博。
叶斯博却已经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侧脸线条平静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发言,只是随口一提。
只有放在桌下的手,悄然伸过来,轻轻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一触即分。
带着无声的安抚和绝对的镇定。
钟宸章忽然意识到,叶斯博今天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陪他。
他本身就是一种宣言。
一种温和却坚定的、对祁靖宁所有权的正面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