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祁1

高二开学，文理分班后的新教室，喧嚣嘈杂。

祁靖宁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这是他计算好的位置，视野开阔，不易被后方打扰，离讲台和门口的距离也恰到好处，便于最快速度离开或投入学习。他早已摊开预习了一整本的高二物理课本，耳机里放着训练专注力的白噪音，将周遭一切嬉笑打闹隔绝在外。

他的世界是精确校准的仪器，容不得半分差错和杂音。

然后，那个“杂音”就出现了。

伴随着一阵肆无忌惮的笑闹声，一个新来的男生被几个朋友推搡着，几乎是跌撞着坐到了他旁边的空位上。一股淡淡的、与其他男生汗味截然不同的清爽柑橘调香气随之弥漫开来，带着阳光和……被宠坏的恣意。

“喂，钟宸章，你妈真给你换最新款了？快给我看看！”后排有人起哄。

“吵什么吵，上课了！”被叫做钟宸章的男生笑嘻嘻地回头骂了一句，声音清亮，带着点懒洋洋的拖腔。他转回头，似乎才注意到旁边气场冷硬的同桌，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好奇地眨了眨，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了祁靖宁一番，然后大大咧咧地伸出手：

“嗨，新同桌？我叫钟宸章。你叫什么？”

祁靖宁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物理公式上，只是极其冷淡地吐出一个名字：“祁靖宁。”

那只悬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停了一会儿，随即无所谓地收了回去，主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反而凑近了些，几乎要碰到他的胳膊：“哇，你这么早就看这么难的东西了？厉害啊！”

过于近了。祁靖宁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卷翘的睫毛，和眼睛里跳跃的、没心没肺的光。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往回收了收，身体偏向窗户，用后脑勺表达着拒绝交流的信号。

钟宸章撇了撇嘴，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但仅仅过了五分钟，祁靖宁就感觉自己的胳膊被戳了戳。

“喂，祁靖宁，借支笔呗？我的没水了。”

祁靖宁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窜起的不耐，从笔袋里拿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放在两人桌子中间，依旧没有看他。

“谢啦！”对方拿了笔，又开始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一整节课，祁靖宁都感觉自己右侧的磁场是紊乱的。那个叫钟宸章的同桌，不是笔掉地上就是书本滑落，偶尔还会看着窗外飞过的鸟走神，发出极轻的惊叹。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对秩序和安静的破坏。

祁靖宁在心里默默给他贴上了标签：纨绔，蠢货，麻烦精。需要彻底远离。

然而，事情的发展似乎偏离了他的预设。

这个麻烦精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他释放的“生人勿近”信号。第二天，他照例踩着上课铃冲进教室，扔给祁靖宁一个包装精致的三明治：“家里阿姨做多了，难吃死了，给你吧。”

祁靖宁看着桌上那个明显是精心准备、甚至切掉了面包边的三明治，面无表情地推了回去：“不需要。”

“哦。”钟宸章也不坚持，拿回来自己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那你亏了，其实挺好吃的。”

体育课跑三千米，祁靖宁习惯性地冲到最前，用绝对的实力碾压所有人，然后独自走到场边补水，冷漠地看着其他人哀嚎着陆续到达终点。钟宸章是吊车尾的几个之一，跑得脸色发白，喘得像是要断气，毫无形象地瘫倒在草坪上。

祁靖宁拿起自己的水和毛巾，准备离开。视线掠过那个瘫倒的身影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他将自己那瓶没开封的水扔了过去，精准地落在钟宸章手边。

“喂！谢啦！”身后传来那人惊喜又虚弱的喊声。

祁靖宁没有回头，走得更快了。他告诉自己，只是不想明天同桌因为脱水晕倒而更麻烦。

钟宸章似乎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能轻易穿透他层层叠叠的冰冷外壳。他会在他被老师点名回答超高难度问题时，在下面小声嘟囔“这谁答得出来啊”，然后在他流畅给出答案后，投来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崇拜眼神；他会在别人私下议论祁靖宁冷漠孤傲、难以接近时，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人家牛逼才懒得理你们好吗？有本事你也考第一啊！”

那种毫无逻辑的维护，像一根细小的羽毛，一次次轻搔着他冰封的心湖。

祁靖宁开始发现自己会下意识地在早读时留意门口的动静，直到那个踩着铃声的身影出现才会收回目光；他会在那人又忘带文具时，看似不耐烦却总是精准地递上他需要的；他甚至开始习惯身边那股淡淡的柑橘香和喋喋不休的废话。

这是一种危险的情绪。他的人生蓝图里，不需要这种不可控的变量。他试图冷却，试图用更严厉的冷漠推开他。

但钟宸章就像一团温暖而不自知的水，固执地包裹着冰冷的石头，一点点，耐心地，侵蚀着他的防线。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沉闷的午后。祁靖宁无意中听到了几个家境优渥的男生在洗手间里的对话，内容涉及钟宸章那位“情妇上位”的母亲和他在家中的尴尬地位，言语轻佻而充满鄙夷。

那一刻，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愤怒猛地攫住了祁靖宁。他甚至没有思考，就直接走了进去，用最冰冷的语气、最精准的措辞，将那几个男生堵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从未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浪费过口舌。

当他带着未散的冷意回到教室时，钟宸章正趴在桌上打瞌睡，侧脸压出了红印，嘴角还带着一点傻乎乎的笑意，对外面的风波毫无察觉。

祁靖宁站在座位旁，看着他那副毫无防备的样子，心里那点因动怒而产生的躁郁奇异地平复了。一种强烈的、从未有过的保护欲悄然滋生。

放学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祁靖宁照例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却在楼道口看到了蹲在地上、对着书包发愁的钟宸章——他的伞骨断了。

“喂，祁靖宁！”看到他，钟宸章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你带伞了吧？蹭一段呗？”

祁靖宁看着他被细雨打湿的发梢，沉默了两秒，然后撑开了自己的黑色长柄伞，走进了雨幕中。钟宸章立刻笑嘻嘻地钻了进来，挤在他身边。

伞不大，两个半大少年挤在一起，胳膊不可避免地碰到。祁靖宁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热体温和淡淡的柑橘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清新。身边的少年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趣事，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祁靖宁沉默地听着，目光直视前方，手臂却微微向另一边倾斜，将更多的伞面倾向那个聒噪的家伙。

走到分岔路口，雨也小了。钟宸章跳出来，冲他挥挥手：“谢啦！明天见！”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

祁靖宁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着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他这才收回目光，发现自己的左肩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片。

他低头看着伞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那一刻，祁靖宁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那层坚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颗名为“钟宸章”的种子，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和破坏力，悄然落了进去。

而他并不知道，这颗种子日后会生长成怎样一株吞噬一切、也包括吞噬他自己的、疯狂而偏执的藤蔓。

那时的他，只是撑着一把倾斜的伞，站在渐歇的雨水中，第一次对明天上学，生出了一种模糊的、陌生的期待。

星火已然坠入冰原，寂静燃烧，终成燎原之势，将一切焚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