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冥界的那一刻,天界的暖意便彻底被隔绝在外。阴云低垂,连风都裹着刺骨的凉,刮在脸上像细冰碴子。忘川河泛着暗紫色的波澜,河面上漂浮着点点幽火,顺着水流缓缓移动,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呜咽,是没能渡岸的魂魄在低泣。
我拎着包袱站在岸边,指尖冻得发僵,怀里的桂花蜜罐像是唯一的暖意来源。萧御冥走在前面,玄色衣袍扫过血色花海的花瓣,竟没沾半点花粉,只有暗金冥纹在阴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冷芒。
“这是往生殿,”他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座黑玉砌成的宫殿,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寻常景致,“你接下来的差事,就是在这里梳理新渡岸的魂魄,核对他们的命格与阳寿,若有不符之处,需记录在册,报给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往生殿的殿门大开着,里面隐约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几个穿着灰衣的鬼差正低头忙碌,见了萧御冥,都慌忙躬身行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几分好奇,又几分畏惧。
“我是司命星君,掌三界命格,不是来给你当差的鬼差。”我攥紧包袱带,强撑着反驳,“天帝让我协助你,不是让你把我当苦力使唤。”
他闻言,侧过头看我,额前的碎发遮住一点眉峰,只露出双比忘川水还冷的眼睛:“协助?星君若觉得是苦力,大可现在回天界去。只是……”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不易察觉的嘲弄,“天帝的旨意,星君敢违?”
又是这句话。我气得牙痒痒,却只能把话咽回去——我确实不敢。擅动正神命格的错处还攥在他手里,若是违了天帝的旨意,更是错上加错。
萧御冥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没再继续为难,转身往往生殿里走:“进来吧,晚了,魂魄渡岸的高峰就到了。”
我磨了磨牙,还是跟了进去。殿内燃着幽蓝色的烛火,光线昏暗,一排排黑木案几上堆着厚厚的册子,都是记录魂魄信息的生死簿。几个鬼差见我进来,连忙给我腾出一个空位,案上放着一支墨笔,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淡淡的寒气。
“星君,这是今日新渡岸的魂魄名录。”一个瘦高的鬼差递来一卷竹简,声音沙哑,“您只需核对名录上的阳寿、死因,与司命殿发下来的命格册是否一致便可。”
我接过竹简,指尖刚碰到竹片,就被一股寒气冻得缩回手。萧御冥站在不远处,正翻看另一本生死簿,侧脸在幽蓝烛火下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刚才在天界的挑衅与戏谑都只是我的错觉。
“愣着干什么?”他头也没抬,声音透过纸张翻动的声响传过来,“若天黑前核对不完,今晚便只能在往生殿过夜了。”
冥界的夜晚……光是想想那些游荡的孤魂野鬼,我就浑身发毛。我咬咬牙,抓起墨笔,开始逐行核对竹简上的信息。名录上的魂魄大多是凡间寿终正寝的老人,死因与阳寿都与命格册上一致,倒也不算麻烦。只是殿内的寒气实在太重,没过多久,我的指尖就冻得不听使唤,连握笔都有些困难。
正搓着手哈气,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甜香——是桂花蜜。我愣了一下,才发现怀里的蜜罐不知何时被打开了,罐口沾着一点琥珀色的蜜浆,甜气在阴冷的殿内格外显眼。
“冷?”
萧御冥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墨笔“啪”地掉在案上,墨汁溅到了竹简上。他弯腰捡起笔,指尖碰到我的手时,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比殿内的寒气更甚。
“阎君的手,倒是比冥界的冰还冷。”我慌忙抽回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戒备。他没在意我的疏离,目光落在我怀里的蜜罐上,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异样,快得让人抓不住。
“冥界没有天界的暖炉,”他把笔放在案上,声音依旧平淡,“若实在冷,便喝点蜜浆。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我,“别让蜜浆冻成冰。”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案前,继续翻看生死簿,仿佛刚才的关心只是随口一说。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发懵——他这是……在关心我?还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拧开蜜罐,倒了一点蜜浆在指尖,甜意瞬间在舌尖化开,连带着身上的寒气都散了几分。正想再倒一点,就听见殿外传来鬼差的通报声:“阎君,奈何桥那边出了点事,有个魂魄不肯喝孟婆汤,闹得厉害。”
萧御冥放下手里的册子,起身往外走,路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你继续核对,我去去就回。”
我没应声,只是低头看着竹简,直到他的衣袂声消失在殿外,才松了口气。可不知为何,他走后,殿内的寒气似乎更重了,幽蓝的烛火晃了晃,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方才在司命殿看到的玄色衣摆轮廓。
我加快速度核对名录,只想早点结束这该死的差事。可越急越容易出错,有一个凡间书生的魂魄,名录上写的是“病逝”,可命格册上却记着“寿终正寝”,死因不符。我皱了皱眉,刚要记录在册,就想起司命殿那卷被萧御冥动过的书生命簿,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会又是他动的手脚吧?
正疑惑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寒松味。我抬头,就看见萧御冥走了进来,玄色长袍上沾了点血色花瓣,不知是从忘川河畔带回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核对完了?”他走到我案前,目光落在那本记录不符的册子上。
“还没,”我把册子往他面前推了推,“这个书生的魂魄,名录上写的是病逝,可命格册上却是寿终正寝,死因对不上。”
萧御冥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在册子上轻轻划过,语气没什么起伏:“哦?是我改的。他本该死于苦读的寒窗之下,却因你话本里的一句‘书生金榜题名,与佳人白头偕老’,硬生生改了命格。”
我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话本里的剧情,竟能影响凡间的命格?”
“不然你以为,擅动命格的‘罚’,只是说说而已?”他看着我,眼底带着几分嘲弄,“司命星君,你掌三界命格,却不知话本里的戏言,若被命格之力沾染,也能变成真的。就像你写的‘阎君单膝跪地送幽冥花’,若我真的做了,你说……会发生什么?”
他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揪着那本话本不放——我的戏言,竟真的能影响命格,而他,就是要利用这一点,逼我把那些戏码演下去。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前任星君为什么会那么兢兢业业了……
“你疯了!”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可你篡改命格是天规大忌,你就不怕遭天谴吗?阎君大人,除了因我话本影响,您也有动手脚吧?”最后几个字,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吐出来。
“天谴?”他轻笑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我是冥界阎君,早已不在三界轮回之内,天谴又能奈我何?倒是你,司命星君,”他凑近一步,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若这些被篡改的命格被天帝发现,你觉得,他会罚我,还是罚你这个‘始作俑者’?”
我被他逼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案几上,册子哗啦掉了一地。他看着我慌乱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命格册,指尖在“寿终正寝”四个字上轻轻一点:“别慌,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话本,比你想象中更重要。”
说完,他把册子递给我,转身往殿外走:“天黑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让人给你安排了住处,就在往生殿旁边的偏殿。”
我攥着册子,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怕。他总是这样,先给我一巴掌,再给我一颗糖,让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得不被他牵着鼻子走。
“萧御冥,”我忽然开口喊住他,以直呼大名的方式,只是声音有些发颤,“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他脚步顿在殿门口,背对着我,玄色衣袍在风中微动。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极淡的声音,带着几分模糊的笑意,又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很简单,把你话本里写的,都……”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殿外的鬼哭声打断。我往前凑了一步,想听听他后面说的是什么,可他已经迈开脚步,消失在幽蓝的烛火之外,只留下那句没说完的话,像根钩子,勾得我心头发痒,又慌又乱。
我站在原地,看着殿外漫天的阴云和忘川河畔的血色花海,手里的命格册泛着冰冷的触感。怀里的桂花蜜罐不知何时已经凉了,甜意好似也消散殆尽,只剩下刺骨的寒。
我忽然明白,萧御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他要的,从来不止是一本话本,或是一场戏。他要的,是我这个“始作俑者”,彻底掉进他布下的局里,再也逃不出去。
而我,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
真是晦气,才穿过来几天啊??!
——叶星澜的内心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