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雨中共伞后，王橹杰和穆祉丞之间的关系像是被重新校准过，进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缓和期。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正轨。他们恢复了结伴去食堂的习惯，课间也会凑在一起讨论题目，篮球场上又能看到王橹杰安静地站在场边，等穆祉丞打完球一起回教室。偶尔，穆祉丞一个耍宝的玩笑甚至能换来王橹杰唇角一闪而过的浅淡弧度。
那场滂沱的雨，仿佛暂时冲刷了两人之间厚重的隔阂。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他们自己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对王橹杰而言，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维持的表演。他不再逃避，却也无法真正放松。每一次与穆祉丞的互动，都像是在走钢丝——他必须精准地控制着眼神的落点，斟酌着回应的分寸，将那份汹涌的情感牢牢禁锢在“朋友”的安全界限之内。他贪恋这失而复得的靠近，哪怕只是表面的和平，也足以慰藉他干涸的心田。他告诉自己，这样就很好，能这样并肩走着，已是侥幸。
然而，对于心思更为直率的穆祉丞来说，这种看似恢复的“正常”，反而让之前的种种反常显得更加突兀和难以理解。王橹杰的每一个微笑都恰到好处，每一句回应都无懈可击，可正是这种滴水不漏的“正常”，在穆祉丞心里投下了更大的阴影。他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他能看到王橹杰，却触摸不到真实的他。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让他如鲠在喉。上次他去找朱志鑫聊天，结果并没有缓和自己疑惑的情绪。他也试探过张函瑞，张函瑞打着哈哈，眼神却有些闪烁：“他嘛，有时候就是想得多，过阵子就好了。”
得不到答案，穆祉丞只能将那份日益膨胀的困惑强行按压下去。他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眼前的平静，不敢追问，不敢深究，只是本能地、更细致地观察着王橹杰的一举一动，试图从那些细微的缝隙里，窥见一丝真相的微光。
他隐隐觉得，王橹杰心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似乎正与自己息息相关。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只能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解释，或者等待时间，将一切冲刷成真正的、无波的平静。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直到这个看剧的周末才被打破。
周六的夜晚，穆祉丞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一部热门的科幻剧。炫目的特效、紧张的剧情，很符合他一贯的喜好。
直到某一集，镜头聚焦在团队里两位并肩作战多年的男性成员身上。其中一人为掩护队友身负重伤，生命垂危。另一人守在医疗舱外，没有激烈的言语，只是用拳头死死抵着观察窗，骨节发白。镜头推近，给了一个特写——那双总是坚毅冷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某种过于沉重的情感，远超担忧，近乎绝望。
穆祉丞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这眼神他似乎在别处见过——不是在任何一部动作片里，而是在某些他陪母亲看过的爱情电影中，当主角面临生离死别时。
可这一次，拥有这种眼神的是两个男人。
画面切换，剧情继续推进，但穆祉丞的注意力却有些游离。一个模糊的、与此无关的记忆碎片悄然浮现：是在加拿大交换时，学校里那对总是形影不离的女生。她们会自然地牵着手穿过草坪，分享同一副耳机。当时他觉得这很寻常，只是友情的一种表达。
此刻，这段遥远的记忆却与屏幕上那双绝望的眼睛产生了奇异的联结。一个此前从未在他认知体系中明确存在过的概念，变得清晰起来：
同性之间，也可以产生如此深刻、排他的情感联结，那种紧密程度，似乎并不仅仅局限于“友谊”的范畴。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咚的一声，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沉入水底，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它并未立刻掀起惊涛骇浪，也没有直接与王橹杰的反常行为联系起来。穆祉丞的思绪很快被剧中接下来的星际大战吸引，重新投入了主角团拯救世界的热血剧情中。
但有些东西，第一次暗暗提醒你没发现，第二次更直白的提醒直接让你不知所措。
周一的篮球训练课上，穆祉丞在一次带球突破时脚下打滑，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板上。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还没来得及呼痛，一个身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破人群，瞬间跪倒在他身边。
是王橹杰。
"穆祉丞！"他的声音是撕裂的，带着穆祉丞从未听过的恐慌。王橹杰蹲在他身前，脸色煞白，手指颤抖着悬在他的脚踝上方，想碰触又不敢。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破碎的紧张。
就是这一个眼神。
电光石火间，穆祉丞的脑海里猛地炸开了周末看的那部美剧画面——那个守在医疗舱外的男人，那双盛满恐慌和深刻痛楚的眼睛。
一模一样。
王橹杰此刻看他的眼神，和屏幕里那个男人凝视着生命垂危的同伴时的眼神，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所有被忽略的细节，那些曾经被他用"兄弟情"、"想多了"轻易解释过去的瞬间——掰手腕时对方绯红的脸颊和自己的心跳失序、运动会那张被设为壁纸的照片、楼梯间王橹杰那句破碎的"怕你……不知道我……"以及通红的眼眶、那些小心翼翼的躲避和此刻这无法伪装的恐慌与心疼……
这些散落的碎片以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让人困惑不解。但现在，有了那个从影视剧中获得的、关于"同性之间也可能存在深刻情感"的认知作为钥匙，所有的噪音被瞬间解码、重组，指向了一个清晰得让他心惊的真相。
难道王橹杰对他，也是那种超越友谊的情感？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砸进穆祉丞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困惑、震惊、一丝本能的陌生感交织在一起，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排斥或厌恶并没有出现。更多的是一种恍然大悟后的震动，以及一丝不敢确信的迟疑——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把王橹杰和影视剧人物相提并论，是不是太武断了？
"好痛！"脚踝传来的剧痛把他拉回现实。王橹杰已经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脚踝检查伤势，其他队友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是扭伤还是拉伤。
"看起来是扭伤了。"张桂源观察后得出结论，"王橹杰你背穆祉丞去医务室吧，你个子最高。"
穆祉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王橹杰已经二话不说地将他背起。少年清瘦却有力的脊背透着温热的体温，穆祉丞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线条。他忽然意识到，王橹杰的力气其实不小，只是掰手腕时总让着他。
"其他人继续训练吧，我们三个陪他去就行。"张函瑞对其他人说完，便和张桂源跟在后面。
趴在王橹杰背上，穆祉丞看着恢复训练的队友和稍远处跟着的张函瑞他们，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放我下来吧，现在没那么痛了，我自己能走。"他故意动了动。
"别乱动。"王橹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那力道中透着的珍视，让穆祉丞心头一颤。
"好的。"穆祉丞轻声应着，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背着他的人。他发现王橹杰确实长高了很多，现在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到了医务室门口，穆祉丞突然指了指旁边的石台："抱我坐到那里。"
王橹杰明显愣住了，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他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托着穆祉丞的腿弯，将他稳稳抱到石台上。整个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张函瑞和张桂源这时候才慢悠悠地走到，看到这个场面，立即会意地拉着彼此离开："我们去买水！马上回来！"
校医检查时，穆祉丞故意"嘶"了一声。王橹杰立刻上前半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
"没事，就是普通扭伤。"校医说着开始包扎。
穆祉丞靠在墙上，看着王橹杰忙前忙后。他忽然想起以前队友受伤时，他们互相搀扶着也只是大大咧咧地开玩笑，从不会这样小心翼翼。
"王橹杰。"他轻声唤道。
王橹杰立即转身，眼神里带着来不及掩饰的关切。
"帮我拧下水瓶盖。"穆祉丞把水递过去。
就在王橹杰接过水瓶的瞬间，穆祉丞的指尖轻轻擦过他的手背。那只手猛地一颤，水瓶差点滑落，王橹杰整张脸顿时红得像要滴血，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这一刻，穆祉丞终于确信了——那些他曾经看不懂的眼神、那些反常的举动，都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正在他心里掀起一场他从未预料到的风暴。
接下来的几天，他开始了有意的观察。
课间他假装睡着，能感受到王橹杰悄悄把外套披在他身上；食堂里他"不小心"拿错王橹杰的筷子，对方只是红着脸默默换了一双；训练时他故意靠得很近，王橹杰虽然紧张得手足无措，却从不推开他。
每一个试探都得到同样的回应——那种小心翼翼的珍视，远远超出了兄弟的界限。
周五的傍晚来临，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在做值日。
夕阳的余晖将教室染成暖金色，灰尘在光柱中飞舞。王橹杰正低头仔细擦拭着讲台，穆祉丞沉默地扫完最后一组地，将扫帚放回角落。他看着王橹杰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瘦安静的侧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走到王橹杰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靠坐在讲台上，而是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打破了宁静：
“王橹杰。”
王橹杰擦拭的动作顿住，抬起头，眼中带着惯常的询问，但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眼神微微闪烁。
穆祉丞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清澈坦荡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困惑，有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组织语言，然后，用一种清晰而缓慢的语调，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并已被他理解了的问题：
“你之前……躲着我，害怕我……是不是因为……”
他的声音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王橹杰瞬间苍白的脸，最终还是将那个呼之欲出的词语，清晰地、郑重地问了出来：
“……你喜欢我？”
不是“像兄弟那样的喜欢”，而是直指核心的，“喜欢”。
话一出口，穆祉丞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太久了，像一根细刺，不拔出来就永远隐隐作痛。他本性直率，最受不了这种猜来猜去的暧昧。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既是为了解开长久以来的困惑，也是为了确认——自己这些天的观察和推断，究竟是不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
他紧紧盯着王橹杰，不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他既期待一个肯定的答案，来印证自己所有的猜测；又害怕真的猜中了，因为那意味着他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更怕的是，万一他猜错了，王橹杰只是因为别的原因躲着他，那他这样直白的质问，会不会让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翻滚。他甚至有一丝后悔，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应该再等等，用更温和的方式？自己还是那么直率啊，穆祉丞也在心里苦笑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王橹杰手中的抹布掉在了讲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他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宣判。他猛地低下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努力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句直白的询问下，土崩瓦解。
他最深的恐惧，他拼命隐藏的秘密，就这样，被他最在意的人，毫无防备地、赤裸裸地揭开了。
血液一下子涌上耳边，轰鸣得像要炸开。喉咙发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字。
夕阳照在他身上，仿佛温暖，可他却冷得发抖，像是被人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抹布从他手里滑落，砸在讲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像一记判决。
穆祉丞看着他剧烈的反应，心也跟着揪紧了。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待着。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地上，沉默在温暖的余晖中蔓延，却带着冰冷的重量。
王橹杰的世界顿时天旋地转。承认？还是否认？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讲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促的呼吸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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