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共和国的广场上,昔日贵族马车辚辚驶过的地方,如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一面弹痕累累的巨大红旗在台上方猎猎作响,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工人、农民、小贩、曾经的佣户,他们的脸上带着好奇、期盼、以及一丝尚未褪去的畏缩。这里正在举行共和国组织的“诉苦大会”。
霍雨辰和霍云儿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这是霍雨辰提出的建议,借鉴了遥远时空之外的经验,旨在“启发阶级觉悟,凝聚革命力量”。但他心里清楚,这更像是一次对旧世界伤口的集体剖白,痛苦,却必要。
王言老师带领着几位史莱克学员维持着秩序,他们的表情严肃而专注。贝贝、徐三石等人看着这些大多魂力低微甚至没有魂力的普通人,眼神复杂。他们开始真正理解,哥哥(辰哥)和学院宿老们所说的“真正的世间”是什么模样。
一位负责主持大会的共和派干部,也是从前辰雨工坊的管事,走到台前,他的声音通过一个简陋的魂导扩音器传开:“公民们!兄弟姐妹们!今天,这里没有老爷,没有贵人!这里是人民的共和国!过去,他们吸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还让我们说‘谢谢’!今天,我们要把苦水倒出来!把冤屈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那帮贵族老爷们,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台下起初是一片寂静。长久的压迫像一座大山,沉默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终于,一个身材干瘦、脸上带着一道鞭痕的老工匠,颤巍巍地走上了台。他双手紧张地搓着破旧的衣角,不敢抬头看下面的人群。
“俺……俺叫老赵头……以前在戴……戴家矿上干活……”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扩音器将他的紧张放大得淋漓尽致,“俺们每天干十六个小时……吃的猪食不如……塌方……经常塌方啊……死了人,老爷们就说命不好,赔……赔几个铜魂币就算了……俺弟弟……俺弟弟就埋在里面了……连个尸首都……”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那压抑的、仿佛来自肺腑深处的哭声,通过扩音器传遍了广场。台下开始有人抹眼泪,有人握紧了拳头。
又一个中年妇女被推了上来,她怀里抱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俺男人……就是说了句工钱太少……被监工老爷活活打死了……俺去求老爷们开恩,他们……他们扔给俺一个银魂币,说……说拿去买个新的……呜呜呜……”她嚎啕大哭,哭声里是无尽的屈辱和绝望。
一个个身影走上台,他们的故事各不相同,却又如此相似:被强行夺走土地的农民,女儿被贵族掳去玩弄致死的父亲,因为一点小过错就被打断腿的学徒,辛苦一年倒欠东家钱的佃户……
他们的叙述往往颠三倒四,充满细节的重复和语无伦次的控诉,但正是这种质朴甚至笨拙的诉说,却比任何华丽的演讲都更具冲击力。广场上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悲伤和愤怒在无声地积聚。
这时,一个看起来有些怯懦的年轻女孩,被同伴鼓励着推上了台。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我……我叫小娟……以前在……在一位魂师老爷家做女佣……”她的故事似乎很平常,无非是工钱被克扣,动辄得咎,时常挨骂。
主持人试图引导她:“别怕,姑娘!说说他们是怎么欺负你的?工钱怎么扣的?”
小娟怯生生地、几乎是机械地重复着:“老爷说……我打碎了一个茶杯……扣了两个银魂币……小姐说我梳头扯疼了她……扣了五个铜魂币……夫人说我偷懒……扣了三天工钱……我生病了……请假……扣了五天……年底算账……老爷说我倒欠他……欠他三个银魂币……”
她的声音里没有激烈的控诉,只有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和认命。台下有人开始感到不耐烦,觉得这苦水“太淡”。
然而,霍雨辰的眉头却紧紧皱起。他想起了一篇名为《柔弱的人》的小说,那里面的女教师不正是如此?被盘剥得体无完肤,却依然习惯性地说着“谢谢”。可怕的不是尖锐的压迫,而是压迫已成为呼吸的一部分,连受害者自己都觉得“本该如此”。
就在这时,台下忽然响起一个暴躁的声音:“哭!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以前怎么不敢放个屁?现在有共和国撑腰了,就知道哭哭啼啼!有冤屈,当时怎么不去拼了?!”
说话的是一個满脸戾气的汉子,他似乎对台上这种“软绵绵”的诉苦极为不满。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广场上弥漫的悲情气氛。台上正在诉说的一位老农愣住了,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仿佛被这句话问倒了,脸上浮现出巨大的羞愧和茫然。
是啊,为什么不敢反抗?为什么只知道忍受?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尴尬和分裂的瞬间,霍雨辰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大步走上了台。他拿过扩音器,目光扫过台下躁动的人群,声音沉稳而有力:
“这位兄弟问得好!为什么当时不反抗?!”
他顿了顿,让问题敲击每个人的心扉。
“因为鞭子!因为锁链!不仅仅抽在身上,更早早地抽在了我们的心里!因为他们告诉我们,这就是命!生来低贱就是命!贵族老爷天生高贵就是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他们不仅抢走了我们的粮食和工钱,更给我们脑子里灌满了奴才的念头!让我们被抢了,还要说声‘谢谢老爷赏’!让我们被踩进泥里,还要觉得自己脏了老爷的鞋!”
他指向台上那位不知所措的老农:“看看他!他脸上的不是眼泪,是几十年来流进心里、今天才敢哭出来的血!他的害怕,他的不敢反抗,正是贵族老爷们最深的罪证!这不是他的错!这是整个旧制度最邪恶、最成功的地方!它把人变成不敢反抗、甚至不懂反抗的牲口!”
“我们今天开这个大会,不是为了比谁更惨!不是为了听个响!”霍雨辰的目光扫过全场,“是为了记住!记住我们为什么流血流汗却吃不饱饭!记住我们为什么辛苦一年却倒欠东家钱!记住我们的兄弟姐妹是怎么像草芥一样被他们糟蹋、弄死!”
“更是为了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谁再想把这奴才的念头灌回我们脑子里,谁再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霍雨辰举起拳头,声如雷霆,“我们就用他们的血,洗刷我们的耻辱!用他们的尸骨,垫平共和国的大道!”
“共和国万岁!人民万岁!”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
“共和国万岁!”
“人民万岁!”
“打倒贵族老爷!”
那个刚才质问的汉子,也满脸通红,跟着奋力嘶吼起来。台上的老农擦干了眼泪,挺直了佝偻的腰板。那个叫小娟的女孩,也第一次怯生生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举起了小小的拳头。
诉苦大会的目的,在这一刻才真正达成。它不再是简单的哭诉,而是一次集体的精神祛魅,一次对旧世界彻底的、愤怒的诀别,一次新生的共和国公民意识的集体觉醒。
霍云儿看着台上光芒四射的儿子,眼中含泪,却带着无比的自豪。王言和贝贝等人也深深震撼,他们明白了,“启蒙”不仅仅是书本上的道理,更是要掀翻那压在人心灵上的、最沉重的大山。
共和国的根基,在这一声声混杂着血泪与怒吼的诉说中,变得更加坚实。而那面红旗,仿佛也变得更加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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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 安东·契诃夫:柔弱的人(短篇小说)真的推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