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te-17的医疗翼弥漫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令人不安的洁净感。空气里飘荡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掩盖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生命气息。墙壁是毫无特征的纯白，灯光柔和却无处不在，照得人无所遁形。
卡尔躺在一张冰冷的医疗床上，身上连接着几个监测生命体征的传感器。一套灰色的临时制服替换了他之前那身沾满灰尘和冷汗的研究员袍。他闭着眼，但意识清醒得像一块被擦亮的玻璃。
医疗翼里并不止他一人。走廊上脚步声匆忙，压低的人声和偶尔传来的压抑呻吟表明，这次Keter级收容失效——代号“坏钟”事件——造成了远比公开通报更严重的后果。
“……B7区通道口彻底熔毁，至少两支快速反应小队失去联系……” “……精神污染范围超出预期，十七名非战斗人员出现严重认知混乱，正在强制镇静……” “……‘永恒的午夜’已重新稳定，但抑制力场需要至少48小时才能恢复到事件前水平……”
碎片化的信息像水银一样，无孔不入地渗入卡尔的耳朵。他小心地控制着呼吸节奏，维持着一种疲惫而受惊后的浅眠状态。扮演一个侥幸生还的、吓坏了的文职人员，这是他当前最好的护身符。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体内那枚悄然苏醒的怪物上。
九咒之戒。
它安静地套在他的右手食指上，恢复了那种暗沉无光的金属质感，仿佛博物馆里一件不起眼的旧银器。但卡尔能感觉到它。一种冰冷的、沉睡巨兽般的重量感，并非物理上的，而是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
他的意识只要稍稍触及它，一个极其简洁、却带着非人冰冷质感的界面就会浮现在脑海：
【九咒之戒】 【状态：稳定（能量水平：0.0001%）】 【已解锁：赤红宝石 - ‘战争之血’（权限：初步）】 【能力：【万物终焉之力】（微幅）】 【诅咒：【永锢之战魂】（未激活 - 免疫）】 【契合度：0.0001%】
【未解锁宝石：8/9】
每一个词条都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和未知。尤其是最后那行“免疫”的标注，像一道刺目的强光，照亮了他与其他所有法师、所有封印物使用者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代价？不，对他无效。
这个世界运行了百万年、乃至更久远的铁律——“力量必有代价”——在他这里，失效了。
这种认知带来的并非纯粹的狂喜，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孤立感。他是规则之外的bug，是羊群里的狼，是精密钟表里一颗突然出现的、永不磨损的异质齿轮。一旦被发现……
“卡尔·温特斯研究员？”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卡尔适时地、带着一丝惊悸地睁开眼，仿佛刚从浅睡中被惊醒。
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位是医疗翼的主管医师，手里拿着电子病历板。另一位，让卡尔的心跳悄然漏了一拍。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制服，脸色苍白，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手里拿着一个银色的、类似录音笔的装置，拇指轻轻搭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按钮上。
记忆检索部的特派员。协会内部俗称“记忆外科医生”或“缄默者”。他们负责处理涉及敏感信息或精神污染的事件，确保所有“不该存在”的记忆被安全地“归档”或“修剪”。
“温特斯研究员，我是医疗主管艾莉森，”女医师的语气尽可能温和，“这位是记忆检索部的索伦特派员。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次事件后问询，以确保你的身心健康，并完善事件报告。这是标准程序。”
标准程序？卡尔内心冷笑。对于涉及Keter级事件且意识清醒的幸存者，这确实是标准程序——标准地消除潜在风险的程序。
“好……好的。”卡尔坐起身，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紧张和一丝后怕。
索伦特派员上前一步，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直视着卡尔。“温特斯研究员，请放松。我们将回顾‘坏钟’事件中你的经历。请如实回答我的问题，这将有助于我们的评估。”
他手中的银色装置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一种几乎无法察觉的精神波动开始弥漫开来。卡尔能感觉到一种外来的、冰冷的意念试图轻柔地探入他的记忆表层，引导他回忆，并同步进行真伪判定和潜在精神污染扫描。
若是以前的卡尔，绝无可能察觉，只会觉得思维格外清晰，倾诉欲增强。
但现在……
当那股外来的精神波动触及他意识外围的瞬间，他右手食指的戒指微不可察地烫了一下。并非物理上的热度，而是一种灵魂层面的灼痕。
同时，脑海中的界面一行文字飞快闪过：
【外部意识侵入尝试…】 【判定：低威胁度引导性精神扫描】 【应对：自动屏蔽深层意识访问；可进行表层意识信息编辑以配合扫描；维持宿主生理指标平稳】
卡尔几乎要屏住呼吸。这戒指……还能帮他骗过测谎和精神扫描？！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集中精神，开始按照自己早已构思好的剧本“回忆”。
“我当时……在D区档案库……整理E-739的档案……”他的语速稍慢，带着回忆的滞涩感，“然后警报就响了……红色的灯……很刺耳……”
他描述着混乱，描述着人群的奔跑，描述着自己如何被挤向安全屋，又如何发现摔倒的实习生莉娜。
“我想拉她起来……但闸门……闸门落下来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实的颤抖，这并不全是伪装，那一刻的绝望是真的。
“然后呢？”索伦的声音平稳无波，手中的装置嗡鸣声极其轻微地加强了一丝。
“灯……灯灭了。全都灭了。警报也停了……特别安静……”卡尔皱起眉，脸上露出痛苦和困惑交织的神情，“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什么声音？”
“滴答声……像是钟表……很多很多钟表……但它们……走得不對……”他努力寻找着词汇，表演着一个被异常现象冲击的普通人，“有的快，有的慢，有的……好像倒着走……我的头很痛……非常痛……莉娜她……她好像吓坏了，在说胡话……”
“之后发生了什么？”索伦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刹那。
“之后？”卡尔的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这是最关键的部分，他必须完美撒谎，“之后……灯好像闪了几下……然后……我就听到你们来的声音了。”
他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他将戒指的力量，替换成了灯光闪烁这个模糊的、可能与站点电力恢复相关的巧合。
沉默。
索伦特派员那双冰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装置持续发出低鸣。卡尔能感觉到那股扫描的力量在他意识的表层来回逡巡，试图找到一丝不谐的裂缝。
他维持着呼吸的平稳，甚至让心跳因为回忆的恐惧而稍微加速——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生理反应。
几秒钟后，那股外来的精神压力如潮水般退去。
索伦特派员拇指松开了银色装置上的按钮，嗡鸣声停止。
“认知层面存在受惊后的记忆模糊和轻微混乱，符合‘坏钟’次级影响的特征。未检测到深层精神污染迹象。表层记忆叙述逻辑自洽，与现场环境评估及另一名幸存者（处于昏迷状态）的浅层记忆碎片吻合。”他像是在宣读一份仪器报告，然后看向医疗主管，“问询结束。风险评估：绿色。建议观察二十四小时后可返回岗位。”
医疗主管艾莉森明显松了口气，在病历板上记录着。“好的，谢谢你，索伦特派员。”
索伦点了点头，最后看了卡尔一眼——那眼神依旧没有任何内容，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状态——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卡尔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内衣早已被冷汗再次浸透。
第一关，勉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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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后，卡尔被批准离开医疗翼。他被告知获得了一周的带薪心理康复假，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选择了立刻返回工作岗位。
休息？在刚刚经历了这一切，并且怀揣着一个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之后？他需要回到熟悉的环境里，需要信息，需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这枚戒指究竟是什么。
Site-17的氛围明显不同了。巡逻的安保人员增加了一倍，所有人的表情都多了一层凝重。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能量余波，普通人无法察觉，但卡尔手指上的戒指却偶尔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悸动，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他回到档案部地下三层。那片区域已经被彻底清理过，散落的档案重新归位，仿佛昨天的灾难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略微浓重的臭氧味，以及几名正在检查能量回路的技术员，暗示着这里经历过什么。
他的终端里塞满了部门发布的公告、事件简报（高度删减版）、以及心理疏导资源的邮件。他粗略地浏览着。
简报里将这次事件定性为“一次意外的能量回流引发的局部收容失效”，已被迅速控制。伤亡被模糊地描述为“个别人员受伤”，对“坏钟”的本质和能力只字未提。一切都遵循着协会一贯的准则：控制信息，维持稳定，避免恐慌。
但通过同事间压低的交谈和零碎的信息，卡尔还是拼凑出了更多的真相：那件代号“坏钟”的封印物，拥有扭曲局部时空和感知的能力，它能让人陷入时间循环、预知短暂未来或回溯过去记忆碎片，最终导致彻底的精神崩溃。它并非被“摧毁”了，而是被协会动用另一件Thaumiel级封印物强行重新收容了。
而他能活下来，在官方记录里，纯粹是极其幸运的巧合——正好赶在站点应急系统重启、Thaumiel级力量介入前的短暂空档。
没人怀疑到他身上。一个三级研究员，在Keter级事件中，能活着就是奇迹，怎么可能与事件的平息有关？
这种被忽视的感觉，此刻让他感到无比安全。
下午，他被分配了一项任务：协助交叉核对B7区附近所有封印物的能量逸散记录，评估“坏钟”事件是否对它们造成了潜在影响。
这是一项繁琐、枯燥，通常没人愿意做的工作。但卡尔却求之不得。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阅大量封印物资料，尤其是那些涉及时间、空间、精神影响的高阶物品档案。
他沉浸在浩如烟海的数据库里，飞快地浏览着一条条记录。Euclid级的“徘徊秒针”、“昨日镜片”，Keter级的“痛苦回响”、“记忆蛛网”……他试图找到与“坏钟”相似的能力描述，或者……能与脑海中那枚戒指的只言片语对应上的信息。
然而，一无所获。协会对真神级封印物（Thaumiel/Apollyon级）的信息封锁是最高级别的，所有相关记录都存在于物理隔绝的封闭网络里。
就在他感到一丝挫败时，一份加密等级不高、却被标记为“理论猜想-非验证”的古老文献摘要吸引了他的目光。标题是：《论‘外源性法则’存在的可能性及其对本地现实稳定性的影响假设》。
作者是一名早已去世的协会前研究员。文章内容充斥着大胆甚至疯狂的假设。他认为，当前宇宙的法则并非唯一和绝对的，可能存在来自“世界之外”的、截然不同的法则体系。这种“外源性法则”如果侵入本地宇宙，可能会像病毒一样，无视甚至覆盖本地的基础物理规则，造成无法预测和无法收容的异常现象……
卡尔的心脏猛地一跳。
外源性法则？
来自世界之外？
他……不就是那个“世界之外”来的灵魂吗？这枚戒指的力量，是否就是一种“外源性法则”的体现？所以它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无视这个世界的“代价”铁律？
这个猜想让他不寒而栗，却又感到一种诡异的兴奋。
就在他试图调阅这份文献的完整版时，屏幕突然弹出一条权限不足的提示。同时，文献摘要的条目闪烁了一下，竟从他眼前的屏幕上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卡尔的后颈泛起一股凉意。这不是巧合。有某种自动监控程序，或者更高级的权限，在他即将触碰到某些敏感边缘时，瞬间抹去了痕迹。
协会的水，比他想象得更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贸然查询了。他需要更小心，更隐蔽。
下班时间到了。卡尔随着人流，通过层层安检，离开了Site-17那巨大而压抑的主体建筑。夕阳的光芒洒在脸上，带来一丝暖意，但他心底的寒意却久久不散。
他回到分配给他的、位于协会生活区的小公寓。房间简洁到近乎简陋，符合一个三级研究员的身份。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抬起手，凝视着食指上的戒指。在窗外夕阳的余晖下，那九颗微小的宝石内部，似乎有比宇宙更深邃的光在极其缓慢地流转。
他尝试着，像昨天在医疗翼那样，集中意志，向那枚赤红色的宝石发出一个微弱的意念。
“亮起来。”
没有反应。
他又试了几次，换了很多种想法和指令，甚至小声念了出来。戒指依旧沉寂，脑海中的界面也毫无变化。
看来，那种力量的激发，需要特定的条件，或者更强烈的……意志？危机？
他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金手指虽好，却像个没有说明书的终极武器，还得靠自己摸索。
就在这时，他左手手腕上的个人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
不是协会内部的公告，而是一条来自未知加密源的信息。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一句话：
“‘坏掉的钟’，指针为何停下？”
信息在显示三秒后，自动销毁，不留任何痕迹。
卡尔猛地站直身体，背后的寒意瞬间炸开，血液几乎凝固。
有人知道了。
有人怀疑了。
不是协会官方，官方已经下了“幸运巧合”的结论。
是藏在暗处的、其他的人。
狩猎，似乎才刚刚开始。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吞噬了最后一丝光亮。卡尔的公寓陷入一片昏暗，只有他手上的戒指，那赤红的宝石深处，似乎极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如同一颗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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