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音那句轻飘飘的“保护你”，像一枚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夏安安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那感觉很奇怪，不像夏敬和楚尧给予的那种温暖包容的守护，而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带着冰凉触感的标记，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却又奇异般地驱散了一丝身处陌生环境的惶惑。
接下来的几天，时音果然将“保护”落到了实处，且细致入微到令人窒息的地步。
清晨，夏安安会在固定的时间被敲门声唤醒。门口站着的不再是佣人，而是时音。她会端着早餐托盘，安静地看着夏安安睡眼惺忪地开门，然后自然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小几上。
时音“妈让你试试这些，”
时音的语气总是很平淡，仿佛只是传递柳黛的意思，但托盘里的内容却每次都精准地戳中夏安安的偏好——是她某次多夹了一筷子的水晶虾饺，或是她无意中称赞过的杏仁奶酪。
夏安安甚至怀疑，自己每一次的用餐，是不是都被时音默默观察并记录着。
更让她不自在的是衣橱。
她带来的那些充满少女心的休闲装、连衣裙，不知何时被整理到了角落。
衣橱里挂满了当季新款，风格是介于少女与轻熟女之间的精致优雅，无一例外地全是时音常穿的几个低调奢牌。柳黛笑着说：
柳黛“音音眼光好，让她帮你挑了些，不喜欢我们再换。”
夏安安说不出“不喜欢”，这些衣服漂亮得像艺术品。但她穿着它们，总觉得像套上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名为“时音”的壳。
时音几乎成了她的影子。
一起去学校，时音会让司机先把车停在校门不远处的一个路口，然后和她一起步行过去。她说：
时音“太高调对你不好。”
但夏安安觉得，走在人群中，身边有时音这样一个发光体，本身就已经是最高调的事情了。
课间，时音总会准时出现在夏安安的班级门口，倚在走廊窗边等她。
有时是递给她一瓶水，有时是问她下节什么课，有时干脆就只是看着她，直到夏安安被她看得头皮发麻，主动走出教室。
她从不进教室，也几乎不跟夏安安班上的其他同学说话。那种姿态，不像陪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圈地和看守。
起初，同学们还会因为时音的存在而窃窃私语，投来或好奇或羡慕的目光。
但时音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实在太强，几天下来，几乎没人敢轻易靠近夏安安搭话了。她仿佛被时音用无形的屏障隔离了起来。
夏安安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就像被困在一个华丽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她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却无法真正融入。而时音，就是那个握着罩子的人。
这种压抑，在学长顾晨再次出现时，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那天下午放学，时音被班主任临时叫去办公室交代竞赛事宜，让夏安安在校门口等她。夏安安乖乖站在路边，看着车流发呆。
顾晨“夏安安同学？”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夏安安回头，是顾晨。他穿着干净的校服白衬衫，推着一辆自行车，笑容阳光爽朗：
顾晨“等人吗？”
夏安安“嗯，等我……姐姐。”
夏安安点点头，对于顾晨还记得她的名字有点意外，也有点被那笑容感染，不由放松了些。
顾晨“时音学姐啊。”
顾晨了然地点点头，随即从车篮里的书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
顾晨“正好，这是上周物理竞赛的笔记提纲，老刘说有兴趣的同学都可以看看，你要吗？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夏安安眼睛一亮。她正愁转学过来课程跟不上，尤其是物理。她刚要伸手去接，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先一步按在了那本笔记本上。
夏安安后背一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时音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目光平静地看着顾晨，语气疏离有礼：
时音“谢谢，不用了。安安的功课，我会辅导。”
顾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有些尴尬，他收回手：
顾晨“啊，这样……也好，时音学姐肯定比我厉害多了。那……我先走了。”
他冲夏安安抱歉地笑了笑，骑上车飞快地离开了。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夏安安看着顾晨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恼怒。她猛地转过身，第一次带着情绪看向时音：
夏安安“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时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垂眸看着她，眼神深得像夜里的海：
夏安安“怎样？”
时音“你……”
夏安安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她不喜欢被这样时时刻刻地盯着？说她想要一点自己的空间？说她想交朋友？面对时音那副“我只是在保护你、为你好”的理所当然的表情，所有这些话都显得那么不识好歹。
时音“他动机不纯。”
时音淡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个既定事实。
夏安安“他只是好心给我笔记！”
时音“笔记我会给你更好的。”
时音的语气不容置疑，
时音“不需要欠别人人情。”
夏安安“这不是欠人情！这是同学之间的正常交往！”
夏安安的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引得不远处几个等车的同学侧目。
时音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不喜欢她为了别人和自己争执，更不喜欢她成为旁人注视的焦点。她上前一步，拉近了和夏安安的距离，近得夏安安能看清她浓密睫毛下那片淡淡的阴影。
时音“正常交往？”
时音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时音“你知道他看你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吗？”
夏安安被她话里隐含的意味和突然逼近的气势吓到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奔驰缓缓停在了她们面前。车窗降下，露出司机恭敬的脸：
司机“大小姐，二小姐。”
时音深深地看了夏安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不满，有掌控，还有一丝……被冒犯般的冷意。
她没再说什么，拉开车门，示意夏安安上车。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车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夏安安扭着头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乱糟糟的。
她生气，气时音的专横霸道，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时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时音的行为逻辑自成一体，她根本无法破解。
而且，时音虽然管束她，但在生活细节上又对她好得挑不出一点错处。这种“好”像温柔的藤蔓，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她，让她连抱怨都显得底气不足。
时音则一直闭目养神，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这种低气压一直持续到晚餐时间。
柳黛和时政恒显然察觉到了两个女儿之间的不对劲。餐桌上安静得只剩下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
柳黛“安安，今天在学校还习惯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柳黛试图活络气氛。
夏安安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时音已经淡淡开口:
夏安安“她刚转学，课程跟上最重要。朋友不急。”
一句话，轻飘飘地堵了回去。
柳黛笑了笑：
柳黛“也是，学业要紧。有音音你照顾安安，我们很放心。”
时政恒也点头表示赞同。
夏安安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感觉胸口更堵了。在这个家里，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时音对她的“管辖权”。
晚餐后，夏安安蔫蔫地回到房间，把自己埋进沙发里，感觉无比疲惫。这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拿出手机，翻到和楚尧的聊天界面，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还是没能把今天的委屈说出口。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夏安安心头一紧，以为又是时音。她闷声说：
夏安安“门没锁。”
进来的人却是柳黛。她端着一杯温牛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柳黛“看你晚上没吃多少，喝杯牛奶吧。”
夏安安“谢谢妈……柳妈妈。”
夏安安接过牛奶，称呼依旧有些别扭。
柳黛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柳黛“安安，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我看你和音音回来的时候好像都不太高兴。”
面对柳黛温柔的关切，夏安安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圈微微泛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午和顾晨的事情，以及这段时间时音无微不至又令人窒息的“保护”简单说了说。
夏安安“姐……时音她很好，对我特别照顾，”
夏安安斟酌着用词，不想显得自己在告状，
夏安安“但我只是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我想像普通学生一样，自己交朋友，自己处理一些事情……”
柳黛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带着理解的笑容。等她说完，柳黛轻轻叹了口气，握住了她的手。
柳黛“安安，妈妈理解你的感受。突然多了个姐姐管着，是会觉得不自在。”
她柔声说，
柳黛“但是，你要试着理解音音。她……其实很没有安全感。”
夏安安“安全感？”
夏安安怔住，她完全无法把这个词和那个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时音联系在一起。
柳黛“是啊。”
柳黛的目光带着一丝心疼和愧疚，
柳黛“你不知道，以前我和你爸爸忙，家里的保姆见家长经常不在家，她一个小孩子好对付，背地里没少虐待她，也不止一次被人绑架，她小时候好多回，差点就……就死了”
夏安安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保姆的行为被我们阻止了，但太晚了，音音的心里已经出现了问题。在一次绑架中，她更是看着随便的小朋友一个一个因为各种原因死去，那件事也给音音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她表面上看起来冷静坚强，其实内心很害怕失去。”
柳黛的声音更低了些，
柳黛“你的到来，对她来说可能也是一种冲击。她或许……是害怕你会被欺负，害怕你会像她一样受到伤害，所以才会用这种有点笨拙的方式，想把你看得紧一点，保护起来。”
这一番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夏安安心中的一个结。
她猛地想起画室里那幅《微光》，那片压抑的黑暗，那株孤独的小花，和那道执拗穿透的光芒。那是不是就是时音内心的写照？
她又想起DNA结果出来后，时音那个异常平静的眼神。那是不是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早已预知并接受了所有命运安排的麻木和绝望？而自己这个“真千金”的回归，是否让她本就缺乏安全感的世界更加岌岌可危？
所以，她那句“保护你”，或许不仅仅是保护她夏安安，也是在试图保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世界？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恼怒都被巨大的心疼和愧疚所取代。她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却从未尝试过去理解时音行为背后的原因。
夏安安“我……我不知道这些……”
夏安安喃喃道，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柳黛“好孩子，不怪你。”
柳黛拍拍她的手，
柳黛“音音的性格是有些独特，不太会表达。也怪我和你爸爸忙对他关注少，让她小小年纪吃了不少苦，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被绑架，导致……
柳黛妈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勉强自己去接受什么，只是希望你们姐妹俩能多一点理解。
柳黛你可以试着……多依赖她一点，让她感觉到自己被需要，这对她来说，或许比什么都重要。”
柳黛又温言安慰了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留给她独自思考的空间。
夏安安捧着那杯温牛奶，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花园里精心修剪过的灌木丛，在夜色中显得影影绰绰。
就在这时，她看见楼下不远处温室花房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是时音。
她似乎刚去花房里取什么东西，手里拿着一小把修剪下来的新鲜白玫瑰。
她并没有立刻回主宅，而是独自站在月光下，微微仰起头，望着夜空。清冷的月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孤寂的银边。
那一刻的时音，褪去了所有平时的冷静和疏离，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
夏安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看着时音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然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精准地望向夏安安窗口的方向！
两人的目光穿透夜色，骤然相遇。
夏安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躲开，却看到楼下的时音，在最初的怔愣之后，对着她，极其缓慢地……
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不再是之前那种让她心悸的、带着冰冷探究或诡异认可的弧度。
那是一个清晰的、甚至称得上……温柔的微笑。在皎洁的月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却也……
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夏安安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颤。
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全部心疼和理解，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月光下的温柔微笑里，再一次变得摇摆不定起来。
她，到底该相信哪一个时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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