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双层玻璃像一道无形的墙,硬生生隔开了两个维度的世界。
外面是望不到头的长廊,地砖被消毒水浸得发亮,却照不出半点温度。惨白的顶灯悬在头顶,光线冷得像冰刃,劈在墙壁上,映得墙角的阴影愈发浓重。
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早已不是单纯的刺鼻,而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的血腥气,浓得发苦,黏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里面则是另一种窒息。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像冰冷的倒计时,每一声都敲在神经上;屏幕上跳跃的绿色曲线和红色数字,是沈清玄仅存的生命信号,却显得格外脆弱。
他躺在无数管线中央,白色的病号服罩着单薄的身体,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微微起伏,安静得像是已经沉进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不准想。”陆凛猛地掐灭那个冒头的念头,指节攥得发白,骨节凸起,像是要把掌心的肉嵌进骨头里。指甲缝里还嵌着干涸发黑的血渍——那是几小时前西码头的混乱里,沈清玄扑过来时,溅在他手上的血。不是他的,是沈清玄的。
几个小时了?他不知道。时间在这苦咸的空气里像是凝固了,又像是在缓慢发酵,变成一种具象的、带着尖刺的折磨,一点点啃噬着他的神经。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传来的寒意却抵不过胸腔里的闷痛。
助理来过一次,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他在陆凛耳边低声说,凶手已经处理干净了,是境外雇来的死士,线索到码头的废弃货轮就断了。
说完,他递过来一包湿巾,想让陆凛擦干净手上的血,却被陆凛挥手推开。湿巾掉在地上,包装裂开,几片湿巾滑出来,沾了地上的灰尘,像被丢弃的碎片。
走廊两端的保镖依旧沉默地站着,黑色的西装绷着挺拔的身形,却像两尊没有温度的冰雕。
他们的皮鞋尖沾了点泥——是刚才追凶手时在码头带回来的,和这一尘不染的走廊格格不入,却又像是在提醒陆凛,几小时前的血腥和混乱,不是幻觉。
陆凛没动,也没回应任何人。他只是盯着玻璃里面的那个人,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在透明的玻璃上烧出两个洞来。
脑海里那个伴随他两世的系统杂音,此刻彻底消失了,留下一片虚无的空白。
没有了仇恨值的提示音,没有了“目标沈清玄,需削弱其势力”的指令,他第一次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想什么。
只剩下西码头被修正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反复播放:沈清玄突然冲过来的身影,带着海风咸涩的衣料擦过他的手臂,还有那双眼睛——瞳孔里盛满了惊惧,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撕裂感,像是拼尽了所有力气,只为了把他从枪口下推开。
不是恨。
那是什么?
就在这时,脚步声传来。很轻,踩着光洁的地砖,发出“嗒、嗒”的声响,由远及近,打破了长廊的死寂。
陆凛没回头。直到那人在他身旁站定,带来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不是ICU里那种浓烈的消毒水,而是更温和、却带着医疗气息的味道。
是陈医生,沈清玄的主治医生。一个看起来精明沉稳的中年人,眼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带着审视的冷静,此刻却难得地染上了一丝复杂。
“陆先生,”陈医生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远处的保镖听不见,他的指尖在病历本上顿了顿,目光先扫过陆凛布满血丝的眼睛,才转向ICU里面,“沈先生的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了,呼吸机参数调了两次,现在能自主维持部分呼吸。”
陆凛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知道,陈医生的重点永远在后面。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沉了些:“清理创口的时候,我们发现沈先生身上……有不少旧伤。”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最严重的是左腹那道枪伤,伤口边缘不整齐,当时处理得很匆忙,没有缝合好,留下了永久性的肌肉损伤,现在天气变化时,他应该会疼。还有后背靠近脊椎的位置,有一片旧弹片残留,压迫到了神经根,我们拍了CT,弹片已经嵌在骨缝里很多年了,取出来风险太大。”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贴着陆凛的耳边说:“这些伤,每一次都足以致命。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
“奇迹。”陆凛替他说了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然后缓缓收紧,紧得他透不过气。
左腹的枪伤。西码头。是他干的。前世,他为了“复仇”,在码头的仓库里给了沈清玄一枪,当时他以为沈清玄死了,直到重生后再见到他,只当他命大。可他从没想过,那枪伤竟然留下了永久性的损伤。
那弹片呢?什么时候来的?是哪一次“意外”?他和沈清玄斗了这么多年,他查过沈清玄的所有资料,却从来不知道这些伤的存在。
沈清玄总是一副运筹帷幄、无坚不摧的样子,哪怕前一天刚经历过暗杀,第二天依旧能穿着笔挺的西装,在会议室里和他针锋相对。
“还有,”陈医生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像是某种提醒,又像是单纯的感慨,“陆先生,我们调了沈先生的就诊记录,从五年前第一次来我们医院,到这次入院,所有的紧急联系人,填的都是您的号码。从未变过,甚至备注里写了‘优先通知,无论何时’。”
说完这句,陈医生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长廊又重新陷入死寂。
陆凛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让他眼前发黑,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四肢冰凉。
紧急联系人……是他的号码?
从未变过?
为什么?
凭什么?!
他们是不死不休的对手,是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敌!他前世杀了沈清玄,今生又处处针对他,可沈清玄为什么要把他设为紧急联系人?他到底在想什么?!
一股极其暴戾的情绪猛地冲上来,他想砸掉旁边的消防栓,想对着长廊咆哮,想冲进ICU把那个昏迷的人揪起来,逼他把所有隐瞒都说清楚!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肋骨,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
他猛地转过身,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墙上。玻璃的寒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稍微压下了一点胸腔的闷痛。
他的呼吸粗重地喷在玻璃上,凝成一团白雾,又迅速消散,像是从未存在过。
玻璃另一面,沈清玄依旧安静地躺着。氧气面罩下,偶尔会呼出一丝微弱的白气,生命被那些冰冷的仪器牢牢维系着。
那个在商场上永远强大、永远掌控一切的人,此刻卸去了所有凌厉和伪装,闭着眼的样子,竟然有些……脆弱。
陆凛的视线模糊了。那些旧伤的形状、位置,在他眼前扭曲盘旋,最后和西码头停尸间里那三具尸体上的弹孔重叠在一起——那是本该打在他身上的枪。
为他挡的枪。
那那些他不知道的旧伤,是否也……是为了他?
一个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猜想,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野蛮地撞进脑海。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记忆碎片传输……修正……】
系统的杂音似乎又在脑海里响了一下,像电流的滋滋声,最终还是归于沉寂。
但它留下的修正记录——那些被他忽略的、沈清玄默默保护他的片段,和陈医生的话,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认知上。
偏差。
他一直以为的恨,他赖以重生、被系统不断强化的仇恨,到底是什么?是假的?还是他自己骗自己?
陆凛缓缓抬起颤抖的手,看着掌心那些已经发黑的血迹。
那是沈清玄的血,是为了救他而流的热血。前世,今生,沈清玄好像一直在救他,可他却……
ICU的门突然轻轻滑开,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护士走出来,摘下口罩,对着陆凛温和地笑了笑:“陆先生,现在可以进去短暂探视,十分钟,不要碰仪器。”
陆凛几乎是踉跄着迈开脚步。消毒风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风里的消毒水味更浓了。走进ICU的瞬间,仪器的“滴滴”声突然放大,像是无数根针,扎进他的耳朵里。
他站在病床边,看着沈清玄。沈清玄的脸色白得透明,像是一戳就破的瓷器。
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褪去了所有锋芒,安静得让人心慌。
陆凛的目光贪婪地掠过他的眉眼——还是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冷意的眼睛,此刻闭着,却显得格外柔和;掠过他的鼻梁,掠过他干燥苍白的薄唇。
昨夜,在他的公寓里,就是这两片唇,呢喃过他的名字。
当时他以为是幻听,现在想来,那或许是沈清玄唯一一次,没来得及伪装的脆弱。
鬼使神差地,陆凛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他想碰一碰沈清玄的脸颊,确认他还有温度;又想狠狠给他一拳,质问他所有的隐瞒和伪装。
最终,他的指尖还是落了下去,极其轻微地,碰了碰沈清玄搁在床边、插着留置针的手背。
冰凉的皮肤下,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跳动——是脉搏,一下,一下,顽强地活着。
陆凛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呼吸瞬间骤停。
就在他的指尖离开的瞬间——
沈清玄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细微到像是仪器光线反射的错觉。
紧接着,他搁在床边的那根手指,无名指,先是轻轻动了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艰难地、几不可察地……勾动了一下。
幅度小得几乎不存在,却精准地,勾住了陆凛刚刚撤离的、沾染着他鲜血的指尖。
像是一个无意识的挽留,又像是一个跨越了两世、耗尽所有力气才做出的……触碰。
陆凛浑身剧震,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从脚底漏空。他猛地抬头,看向沈清玄的脸。
沈清玄依旧昏迷着,可眉心却似乎蹙起了一个极浅的褶皱,像是陷入了某种不安的梦境,在梦里也在寻找什么。
只有那根手指,固执地、微弱地,勾着他的指尖。
冰冷的仪器“滴滴”声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触碰,却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恨意、不解和自欺欺人。
玻璃窗外,城市的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映得天空一片橘红色的光晕。
窗内,生命监测仪屏幕上的绿光,映着两人短暂交叠又仓皇分离的指尖。
陆凛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无法思考。
无法动弹。
只剩下指尖那一点虚幻又真实的、来自沈清玄的微弱力度。
和脑海里那个翻天覆地、彻底崩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