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冰块，将整个诛仙台方圆百里，都彻底冻结。风停了，云住了，就连那些自诩见多识广、历经万劫的神仙们，此刻也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呆立当场，脑海中只剩下猪八戒那惊世骇俗的一跪，在反复回放。
“这……这……这猪八戒，他是疯了吗？！”
“不知廉耻！简直是不知廉耻！神佛之尊，竟……竟跪拜一介凡妇！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阿弥陀陀……罪过，罪过……”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如同沸水般炸开的哗然与骚动！无数的指责、唾骂、惊叹、鄙夷，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最恶毒的潮水，要将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彻底淹没。
“反了！简直是反了！”
高台之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玄真子。他那张因得意而涨红的脸，此刻已经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变得铁青一片。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精心设计的诛心之计，他引以为傲的阳谋，在对方这不按常理出牌的一跪面前，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指着猪八戒，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尖声嘶吼道：“猪悟能！你……你这个孽畜！你身为佛门使者，不跪天地，不拜神佛，竟向一个罪无可赦的妖妇下跪！你……你这是在公然挑衅天规，是在羞辱三界神明！罪加一等！罪加一等啊！”
他的声音凄厉而尖锐，试图用“天规”和“道义”的大帽子，重新抢占道德的制高点，将猪八戒这惊人的一跪，钉在耻辱柱上。
然而，面对他的咆哮，跪在地上的猪八戒，却连头都未曾抬一下。他仿佛已经进入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无人能扰的境界。
他缓缓地俯下身，将那颗硕大的头颅，对着天庭的方向，对着那云雾深处、代表着三界最高统治秩序的玉帝龙辇，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这第一叩首，声音沉闷，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神仙的耳中，仿佛不是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而是直接敲在了他们的心坎上。
“小神，天河水军前统帅，西天取经人，灵山净坛使者，猪悟能……”
猪八戒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云霄。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平静，坦荡，字字千钧。
“……叩请三界明鉴！”
“小神有罪！”
他没有辩解，没有狡辩，开口，便是石破天惊的三个字。
玄真子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以为他终究是怕了，要服软认罪了。
可猪八戒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笑容，再次僵在了脸上。
“小神之罪，不在于纵容妻子私通妖魔，而在于……小神自修行以来，贪、嗔、痴三毒未尽，凡心俗念未绝！有愧于佛祖教诲，有愧于‘净坛使者’这一身佛门清誉！”
“小神贪吃，至今仍忘不了高老庄那碗猪油饭的滋味，此为‘贪’戒未守！”
“小神易怒，见不平之事，仍会心生嗔念，恨不得一耙子打碎那世间虚伪，此为‘嗔’戒未守！”
“小神痴情，五百年来，心中始终挂念着一位凡间女子，夜夜入梦，难以割舍，此为‘痴’戒未守！”
“身在灵山，心在凡尘。既做不到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却依旧窃据佛位，享受人间香火，此乃小神猪悟能，第一罪也！”
“今日，小神愿领其罚，心甘情愿！”
话音落，他再次俯身，重重地磕下了第二个响头。
“咚！”
这第二叩首，比第一叩首更沉，更重。整个诛仙台的地面，都仿佛随之轻轻一颤。
整个云海，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神仙都愣住了。他们本以为猪八戒会痛哭流涕地忏悔“管教不严”之罪，却没想到，他竟将佛门最忌讳的“贪嗔痴”三毒，如此坦荡地、当着三界之面，剖析得淋漓尽致！这哪里是认罪？这分明是在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宣告他与那些无情无欲的神佛，划清了界限！
“第二叩首！”
猪八戒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哽咽，充满了无尽的温柔与愧疚。
“小神，为我那苦命的妻子高翠兰，鸣冤！”
他的头颅依旧紧贴着地面，声音却仿佛穿透了九天十地。
“诸位上仙，你们高高在上，可知我妻翠兰，是何样人？”
“她不是什么妖妇，她只是高老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子！她自幼丧母，与老父相依为命，十六岁便要操持家中所有事务。她孝敬公婆，我那岳父高太公晚年多病，皆是她一人在床前端茶送水，擦洗喂药，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她心地善良，乡里乡亲，谁家有难，她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东家缺米，她便从自己本就不多的口粮里匀出一份；西家孩童无衣，她便熬夜点灯，为他们缝补浆洗！”
“她……更是我猪悟能，在这三界之内，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温暖！”
“当年，我被贬下凡，错投猪胎，形貌丑陋，人见人怕，妖见妖嫌。是她，不顾世俗眼光，不嫌我丑陋鄙俗，毅然嫁我为妻，给了我一个家！我好吃懒做，是她每日辛勤劳作，为我备好三餐；我酒后撒疯，是她默默忍受，为我收拾残局……”
“句句泣血，声声含泪。”
“敢问天上诸神，这样一个孝顺公婆、和睦乡邻、忠于夫君的凡间女子，她何罪之有？！敢问在场仙家，这样一个除了爱上一个丑陋的猪妖之外，从未做过一件坏事的女人，她凭什么要被冠以‘私通妖魔、秽乱人伦’的罪名，绑在这诛仙台上，受这神魂俱灭之刑？！”
“就因为，她是凡人，就可以被你们随意构陷，当做神佛博弈的棋子吗？！”
“就因为，她无权无势，就可以被你们肆意践踏，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吗？！”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啊！！！”
最后两句，他几乎是仰天嘶吼出来的！那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不甘，像一柄烧红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神仙的道心之上！
许多平日里自诩铁石心肠的神仙，在听到这番发自肺腑的泣血控诉之后，竟也忍不住别过头去，眼中流露出一丝动容。一些心思单纯的仙娥、力士，更是眼圈泛红。
是啊，他们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们眼中，凡人，不过是蝼蚁。一只蝼蚁的生死，又何须在意？可今天，猪八戒却将这只“蝼蚁”的一生，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地展现在了他们面前。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那所谓的“凡人”，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有悲有喜的生命。
高翠兰在石柱上，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喉咙却被仙索的法力禁锢，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
猪八戒没有停歇，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磕下了那最后的、也是最重的第三个响头！
“咚——！！！”
这一叩首，大地龟裂！以他额头为中心，一道道蛛网般的裂纹，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仿佛要将这不公的世道，都磕出一个窟窿！
“第三叩首！”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足以让天地为之变色的决绝与担当。
“小神猪悟能，在此，当着三界众仙之面，立下重誓！”
“我，自愿——废去西天佛祖亲封之‘净坛使者’佛位！”
“我，自愿——散去体内九成九的功德金光与千年修为！”
“我，自愿——重归凡妖之躯，永堕轮回，不得超生！”
“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沾满了尘土与血迹的脸上，双眼却亮得惊人。他死死地盯着云层深处，那座代表着天庭最高权柄的龙辇，一字一顿，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吼出了他最后的请求：
“只求玉皇大帝陛下，法外开恩，看在小神曾护送圣僧西行、有那么一丝微末功劳的份上，赦免我妻高翠兰……无罪！”
“小神猪悟能，愿以神佛之位，万载修为，永世沉沦为代价，换我妻子……一世平安！”
“恳请……陛下……成全！！！”
声音落定，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声音。
那一番言辞，那一种决绝，那一份舍弃一切、只为一人的深情，如同一场最猛烈的风暴，席卷了在场每一个神仙的心灵。
他们见过为求大道而舍弃七情六欲的，见过为争权夺利而不择手段的，却从未见过，有谁，愿意为了一个凡人，舍弃这好不容易修来的、与天地同寿的正果金身！
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这，又是何等的……痴傻？
许多神仙，在这一刻，甚至已经分不清，自己心中涌起的，究竟是震撼，还是嘲讽。
云层深处的龙辇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那覆盖在龙辇周围的帝王紫气，似乎也随之波动了一下。显然，即便是高高在上的三界主宰，在听到这番舍身证道的告白之后，也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风，再次吹起。
这一次，却带着一丝萧瑟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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