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悟空沉沦于花果山那“完美”幻境的同时,一场无声的、却更加惨烈的战斗,正在另一片时空中,悲壮地进行着。
长安城,朱雀大街。
曾经那条万国来朝、车水马龙、象征着大唐盛世荣耀的“天街”,此刻,却已沦为一片……人心的废墟。
街道两旁,商铺的门板被砸得稀烂,曾经悬挂着的、写满美好祝愿的祈福牌匾,被当成柴火,在街心燃起一堆堆散发着恶臭的篝火。人们,曾经那些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长安百姓,此刻却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们三五成群,眼神麻木,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诡异的潮红,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那句亵渎神圣的谶语:
“神佛皆枷锁,欲望即极乐……”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个,尚存一丝理智的老人,跪在地上,对着西方,无声地流泪,却立刻,会被周围的人,用石块,用唾沫,用最恶毒的言语,驱赶、羞辱。
这里,已成为一片……信仰的焦土。
而就在这片焦土的最中央,在那座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壳的大慈恩寺山门之前,却支着一口……格格不入的、巨大的药锅。
药锅下,烈火熊熊。
药锅旁,一个身穿粗布僧衣、身形消瘦,却脊梁挺得笔直的身影,正手持一根巨大的木勺,不眠不休地,搅动着锅中那翻滚着的、漆黑如墨的药汁。
是唐三藏。
那个,自绝于佛门,舍弃了无上果位与功德金身,毅然决然地,返回人间的……凡僧。
三天了。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前,当他强行冲出那由燃灯古佛所化的“万古心魔劫狱”结界时,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烈到极致的。
那结界,本意,是要将灵山所有神佛,都困于其中,直面心魔。它,对内,是试炼;对外,却是……绝对的禁锢!
唐僧的强行冲出,无异于,以一人之凡躯,对抗整个佛门,自鸿蒙开辟以来,所积累的、最深沉的“心魔业力”!
在那穿越结界的短短一瞬间,他那刚刚才褪去、却依旧残留着一丝神圣气息的金身,被那无边的业力,彻底碾碎!
他那修炼了千年的、浩瀚如海的佛法修为,被那霸道的禁制,强行剥离、封印!
他那曾受万佛加持、万法不侵的元神,更是被那源自燃灯古佛本源的“寂灭之力”,冲击得……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当他最终,踉踉跄跄地,降临在这片他心心念念的故土之上时,他,几乎,已经变回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唯一剩下的,只有那颗,比金刚还要坚硬,比菩提还要澄澈的……救世之心。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
甚至来不及,去为那被付之一炬的大慈恩寺,流一滴眼泪。
他,用自己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九环锡杖,向城中唯一一个,还敢开门营业的药铺老板,换来了这口大锅,以及……满城之内,所能搜集到的、所有具备“清心”、“静神”、“驱邪”之效的草药。
然后,他便在这里,架起了这口……救世的药锅。
锅中,翻滚的,不仅仅是那百草的精华。
更是……他的血。
他那曾为金蝉子转世、历经十世修行、早已化为“无漏真身”的……圣僧之血!
每隔一个时辰,当锅中的药力,将要耗尽之时,他便会面无表情地,从怀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轻轻一划。
金色的、散发着淡淡檀香的、蕴含着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圣力量的佛血,便会滴答滴答地,落入那漆黑的药汁之中。
如同,黑夜里,坠落的……星辰。
每一次,当他的血液,融入药汁,那原本因为凡火熬制而显得浑浊的药汤,便会瞬间,变得清澈、通透,并散发出一股……能让人灵魂,都为之安宁的异香。
这,便是解药。
以身饲魔,以血为药!
他,要用自己这具残破的凡躯,去对抗那源自灵山佛灯的、最深沉的信仰之毒!
他,要用自己这十世修行的功德之血,去唤醒这些,被欲望所蒙蔽的、沉沦的……灵魂!
“喝……喝吧……”
一个浑身肮脏、眼神涣散的青年,如同被那奇异的药香所吸引的野兽,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看着锅中那散发着异香的药汁,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充满了最原始的渴望。
唐僧的脸上,露出一抹慈悲的、却又无比虚弱的微笑。
他用木勺,舀起一勺尚还滚烫的药汁,用嘴,轻轻地,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那青年的嘴边。
青年,如同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贪婪地,将那勺药汁,一口,吞了下去。
药汁入喉。
他那原本浑浊、麻木的眼神,猛地,一颤!
一丝名为“清明”的光,艰难地,从他那早已被欲望与憎恨所填满的眼底,挣扎着,透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身形摇摇欲坠,却依旧对他微笑的僧人,那张扭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你是……”
“阿弥陀陀……”唐僧刚刚,念出这句他念诵了千年的佛号,一股钻心的剧痛,便从他那布满裂痕的元神深处,猛然传来!
他,早已自绝于佛门。
如今的他,每念一句佛号,每动用一丝与佛法相关的力量,都会遭到这方天地法则的……无情反噬!
“噗——!”
他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这一次,喷出的,不再是金色的佛血。而是……凡人的、鲜红的、滚烫的……心头血!
那名青年,被这口血,溅了一脸。
他愣住了。
他闻到了那血中,除了腥气之外,还夹杂着一股……无法言喻的、令人心安的檀香。
他伸出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
然后,他那涣散的瞳孔,开始……一点一点地,聚焦。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眼前这个僧人,是谁了。
他,是那个,被供奉在长安城所有寺庙里,那个被写进所有评书话本里,那个被他们,骂了整整半个月的……“御弟哥哥”!
“圣……圣僧……”
他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音节。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羞愧与恐惧,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自己这半个月来,都干了些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曾如何歇斯底里地,咒骂着眼前这个,正在吐血救他的人。
他想起了,自己,曾如何亲手,将家中那尊由他奶奶,亲手为他求来的平安佛,砸得粉碎。
他甚至想起了……三天前,在大慈恩寺,那个被他,亲手用石头,砸死的……慧能老禅师!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从他的口中,爆发而出!
他抱着头,疯了一般地,跪倒在地,用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撞击着那冰冷的、坚硬的青石板路!
“我……我杀了人!我杀了慧能大师!!”
“我是畜生!我不是人!!”
“圣僧!求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他,醒了。
却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因为,清醒,意味着,要直面自己那肮脏的、丑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
唐僧看着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青年,那双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黯淡的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悲悯。
他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那青年的头顶。
“知错……能改……”
他的声音,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带着一种,足以穿透灵魂的温柔与坚定。
“……善莫……大焉……”
说完这四个字,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便要向后倒去。
然而,他没有倒下。
一双,两双,三双……
无数双,曾经推搡过他,曾经向他扔过石块的、粗糙的、颤抖的手,在这一刻,从四面八方,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他那虚弱的身体,稳稳地,托住了。
不知何时,他的周围,已跪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他们,都醒了。
他们,都看着那个,为了唤醒他们,几乎流干了自己最后一滴血的僧人,那一张张麻木的脸上,早已是……涕泪横流。
“圣僧……”
“是我们错了……”
“我们……猪狗不如啊……”
一声声充满了无尽悔恨的哭喊声,在朱雀大街之上,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
那股盘踞在长安城上空,浓郁得化不开的“信仰之毒”,在这股由“忏悔”与“感恩”所汇聚而成的、最纯粹的人性之光面前,竟如同遇到了烈日的冰雪一般,开始……寸寸消融!
唐僧,靠在众人的身上,看着眼前这一幕,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解脱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佛法,或许,会因为高高在上而失效。
但,人性中,那最本源的……“善”,永远不会。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旋转。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他那早已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
仿佛,是出于一种,铭刻在灵魂最深处的……本能。
他,用尽了最后一丝,连他自己,都听不见的、微弱的气音,轻轻地,呼唤出了那个,陪伴了他十四年,保护了他十四年,早已被他,视为自己半个儿子的……大徒弟的名字。
“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