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侃军中的日子,像被无形的手鞭策着,飞快地流逝。晨起搬砖的号子声,白日里操练刀弓的呼喝,夜晚巡防水网的静谧,交织成一张严苛却令人心安的网。刘明肩膀上的肌肉渐渐隆起,脚底的茧子厚得能硌碎小石子,那柄制式大刀在他手中也愈发显得轻巧,劈、砍、刺三招,每日重复千百遍,已近乎本能。
刘光因前次擒获探子的功劳,正式被擢升为队正,麾下辖五十人,多是同他们一样从北地逃难而来的流民。他独臂的身影在校场上格外显眼,但无人敢有半分轻视。那份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沉稳和狠厉,足以让任何新兵蛋子收起小心思。李叔成了队里的“老军师”,负责教导新兵辨识踪迹、布置警戒。连小柳也有了正经差事——因着他跟军医学认草药勤快,被编入了辅兵营,帮着照料伤患、分发药草,虽不用直接上阵搏杀,却也成了队伍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安稳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这日,急促的聚将鼓声擂响,校场点兵。陶侃一身戎装,立于将台之上,目光如电,扫过台下肃立的军阵。
“杜弢逆贼,窜扰赣水,劫掠粮道,荼毒乡里!”陶侃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其部众分散,盘踞水汊山林。我军奉命,清剿赣水沿线匪患,巩固后方!”
命令下达,刘光所在营被划入一支偏师,任务是肃清赣水一段支流区域活跃的小股杜弢散兵。领军校尉姓朱,名伺,是个面色黝黑、身形精悍的汉子,眼神锐利。他话不多,只简单交代了行军序列和警戒要求,便下令开拔。
离开经营日久的彭泽大营,重新踏入荒野,气氛陡然不同。不再是训练时的有序,而是弥漫着真正的杀伐之气。队伍沿着赣水支流悄然行进,两岸芦苇丛生,丘陵起伏,视线极易被遮挡。朱伺显然极擅水陆并进之道,斥候放得极远,舟船与岸上步卒保持联络,彼此呼应。
刘明握着刀柄的手心有些潮湿。他知道,这不是演习,刀锋下次挥出,溅出的将是滚烫的人血。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刘光,哥哥仅存的右手紧握环首刀,神色平静,唯有眼神深处,凝着一丝化不开的警惕。
第一场遭遇战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在一处河湾浅滩,队伍前出的斥候与七八个正在取水的杜弢散兵撞个正着。对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地遇到成建制的官军,愣了一下,随即发一声喊,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扑了上来。
“结阵!迎敌!”刘光的嘶吼瞬间压过了短暂的混乱。
他麾下的五十人,虽训练日短,但基本的阵型意识已在无数次操练中刻入骨髓。长枪手迅速前突,刀盾手侧翼掩护。刘明位于阵中,看着那些面目狰狞、嚎叫着冲来的敌人,心脏狂跳,但身体却下意识地跟着号令动作。
战斗短暂而血腥。人数和装备的劣势让这股散兵很快溃败,留下三四具尸体和几个受伤被俘的。官军这边,也有两人轻伤。
一个被俘的伤兵瘫在地上,捂着流血的胳膊,眼神浑浊,喃喃咒骂着:“狗官军……抢我们的粮……逼我们造反……”
刘光让人给他包扎伤口,没有说话。刘明看着那张因痛苦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心里有些发堵。这些人,或许也曾是和他们一样的流民,只是走投无路,选择了另一条荆棘之路。
朱伺过来查看了情况,下令将俘虏押回后方,队伍继续前进。他走到刘光身边,看了看他空荡的左袖,又看了看刚才结阵迅速的队伍,微微点了点头:“刘队正,带得不错。但记住,对敌手软,就是对自己人残忍。”
刘光抱拳:“末将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清剿战斗又发生了数次。规模都不大,多是十余人左右的小股匪徒。刘光带领的队伍逐渐磨合,新兵们见了血,眼神里的惶恐渐渐被一种麻木的凶狠取代。然而,战争的残酷,很快以更直接的方式展现在他们面前。
一次追击溃散匪兵进入一片丘陵地时,队伍中一个名叫王安的年轻新兵,因为求功心切,追得过深,脱离了大部队的掩护。等刘光带人找到他时,他已倒在一丛灌木后,喉咙被一支从侧面射来的冷箭洞穿,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刚发下来不久的铁刀。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泥土,也染红了旁边一株刚绽出嫩芽的野草。
他才十六岁,是从豫州逃难来的,家里人都死光了,平时训练最是卖力,总说要多杀敌,挣军功,将来好娶媳妇。
队伍沉默地掩埋了石头。没有哭声,只有铁锹掘土的沉闷声响。刘光站在新坟前,久久不语。刘明看着哥哥紧绷的侧脸,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些死在逃亡路上的乡亲。在这个世道,人命贱如草芥,昨日还一同操练的同伴,今日就可能变成一捧黄土。
真正的考验,在他们试图渡过一条水流湍急的赣水支流时到来。
杜弢的一支规模较大的水匪队伍,凭借对水道的熟悉,利用几艘快船和岸上弓手的配合,将他们半渡而击。
战斗在河面上爆发。刘光他们乘坐的是临时征调的民船,简陋笨重。而水匪的船只则灵巧得多,在波浪中穿梭,不断用弓弩射击,更有水性极佳者,直接潜泳过来,试图凿穿船底或攀舷而上。
“稳住船!举盾!长枪手,挡住攀舷的!”刘光在颠簸的船头嘶声怒吼,独臂挥舞着环首刀,格开射来的箭矢。
刘明和几个刀手挤在船舷边,努力维持平衡,用刀劈砍那些试图扒住船帮的水鬼。河水混着血水,不断溅到脸上,腥咸难闻。他第一次经历水战,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虚浮,一身陆上练就的本事,在这晃动的方寸之地,竟似去了七成。
一条水匪的快船瞅准机会,猛地撞向他们这艘船的侧舷!
“砰!”剧烈的撞击让船上众人东倒西歪。几个水匪趁机挥舞着鱼叉和短刀,嚎叫着跳帮过来!
刘光首当其冲,他奋力劈倒一个,但另一名水匪的鱼叉已带着恶风,直刺他肋下!刘光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就要被刺中!
“哥!”刘明目眦欲裂,想扑过去救援,却被另一个水匪缠住,脱身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旁边一艘小艇上腾空而起!那人手中一杆长长的钩镰枪,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后发先至,精准地钩住了刺向刘光的鱼叉杆!
“撒手!”一声低沉的断喝。
那水匪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崩裂,鱼叉脱手而飞!黑影落地,正是校尉朱伺!他脚步在颠簸的船板上竟稳如磐石,钩镰枪顺势一甩,枪尖如同毒蛇出洞,瞬间刺穿了那名水匪的咽喉!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朱伺看都没看倒下的敌人,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刘光和刘明,喝道:“慌什么!水战首重脚下!稳住下盘,眼观六路!跟着我的船,向东南角突围!”
他带来的几艘小艇如同利刃,切入混乱的战团。朱伺本人更是勇不可当,钩镰枪在他手中神出鬼没,时而如长枪突刺,时而利用枪头的倒钩锁拿敌人兵器,时而将贴近的敌人钩入水中。他对水性的熟悉远超常人,仿佛这滔滔江水就是他的主场。
在朱伺的指挥和身先士卒下,原本陷入被动的官军渐渐稳住阵脚,开始反击。水匪见讨不到便宜,又见官军援兵船只逼近,唿哨一声,纷纷驾船遁入密布的水道芦苇丛中,转眼消失不见。
河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木板、尸体和缕缕血丝。
朱伺命令船只靠岸,清点伤亡。这一仗,虽然击退了水匪,但官军也损失了十余人,多人带伤。刘光所在的队里,又折了两个兄弟。
朱伺走到刘光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空荡的袖管,皱了皱眉:“伤着了?”
刘光摇头:“谢朱校尉救命之恩,末将无事。”
朱伺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刘明身上:“你是他兄弟?”
刘明赶紧抱拳:“回校尉,是。”
“陆上本事还成,水里差得远。”朱伺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北人吧?要在这江左之地立足,光会在地上耍刀不行,得先学会在水里活下来。”
他顿了顿,看着惊魂未定的士卒们,提高了声音:“都给我听好了!今日之败,败在不通水性,败在临阵慌乱!从明日起,活下来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给老子滚到河里泡着!练泅水,练操舟,练水下换气!谁要是偷懒,下次敌人凿穿了你的船底,就等着喂鱼吧!”
他的话语粗粝,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死里逃生的士卒们,望着这位刚刚救下他们性命的上官,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和依赖。
当晚,队伍在一处高地扎营。篝火旁,气氛沉闷。朱伺拎着一个水囊,走到刘光兄弟和李叔围坐的火堆旁,扔下水囊:“喝口酒,压压惊。”
刘光道谢,接过水囊,却没有喝。
朱伺自顾自地在火堆边坐下,拨弄着柴火,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看你们的样子,估计也是苦出身。”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像白日里那般严厉,带着些沙哑,“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刘明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朱伺。
朱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苦涩:“我家本是荆州农户,遭了灾,活不下去,爹娘都饿死了。我那时年轻,只好跟着流民乱跑,什么都干过,差点也成了你们今天剿的这种人。”
他指了指赣水的方向:“后来是陶公收留了我,看我有点力气,肯拼命,一步步提拔到现在。这世道,想活出个人样,难。但跟着陶公,至少有条明路,凭本事吃饭,不用再干那些朝不保夕的勾当了。”
他看着刘光空荡的袖管:“断了只手,是可惜。但命还在,本事还在,就还有指望。陶公用人,不看出身,不看残全,只看你能不能打仗,听不听话。好好干,别辜负了这条捡回来的命。”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模样:“明天开始,加紧水战训练。杜弢的主力还在西面,这点小挫折,不算什么。仗,有的打。”
朱伺走后,火堆旁陷入沉默。良久,刘光拧开水囊,喝了一口辛辣的土酒,长长吐出一口气。
“朱校尉……是个实在人。”李叔低声说。
刘明点点头,看着跳跃的火苗,心中五味杂陈。朱伺的话,像重锤敲醒了他。他之前还带着些许穿越者的优越感,但今日水战的无力和挫败,让他彻底明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和地域,他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水战,将是他们必须跨过的一道坎。
赣水的波涛声隐隐传来,带着腥气,也带着未知的挑战。但这一次,刘明心中除了后怕,更多了一丝坚定。他们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像朱伺说的那样,先学会在水里活下来,把这曾经的天堑,变成他们新的战场。砺刃之路,从陆地延伸到了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