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无妄城心劫

镇魂钟的声音像沉在水底的石头，闷闷地敲在林野的心上。每敲一下，他怀里的九窍镜就跟着发烫，第八道龙纹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与钟声共鸣。

无妄城藏在连绵的山坳里，城墙是用青灰色的巨石砌成的，上面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藤蔓间隐约能看见嵌着的青铜铃铛，随着钟声轻轻晃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城门紧闭，门楣上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无妄城”，字的笔画里嵌着细小的铜镜，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动。

“这城三百年前就荒了。”黑猫蹲在林野肩头，尾巴绕着他的脖子晃了晃，“传说当年封印者在这里设下最后一道禁制，用全城百姓的魂魄铸就了镇魂钟，只要钟声不停，灯魔的本体就永远别想出城。”

林野走到城门前，发现城门上没有锁，只有个凹槽，形状恰好能放下他手中的九窍镜。他将镜子嵌进去，凹槽里突然涌出金色的液体，顺着镜边的龙纹流淌，在城门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飞鸟符号。

“轰隆——”

城门缓缓向内打开，一股带着铁锈和檀香的冷风从里面涌出来，吹得林野衣袂翻飞。城里面静得出奇，街道两旁的房屋都保持着三百年前的模样，窗台上甚至还摆着枯萎的花，只是所有东西都蒙着层厚厚的灰，像是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镇魂钟的声音是从城中心传来的。林野顺着街道往里走，脚下的青石板发出“嘎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城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注意到每户人家的门楣上都挂着面小小的铜镜，镜面一律朝着城中心的方向，镜中映出的不是街道，而是片燃烧的火海——和祠堂那幅画里的景象一模一样。

“这些镜子是镇魂钟的阵眼。”黑猫突然说，“每面镜子里都锁着一个亡魂，钟声就是他们的哀嚎。”

林野停下脚步，看向其中一面铜镜。镜中的火海突然分开，露出个穿粗布衣裳的老汉，正举着锄头拼命敲打一面巨大的钟，钟身上刻着与九窍镜相同的龙纹。老汉的脸渐渐清晰，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老李头年轻时的模样！

“别盯着看！”黑猫用爪子捂住他的眼睛，“这些都是你心里的执念化成的幻象，九窍镜的第九窍在‘心’，就是要让你直面最不敢面对的东西。”

林野移开视线，镜中的老李头突然对着他咧嘴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利的牙齿，和灯魔分身的笑容一模一样。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向城中心，怀里的九窍镜烫得像块烙铁，仿佛要钻进他的骨头里。

城中心的广场上，立着一座巨大的钟楼，镇魂钟就挂在钟楼顶端，钟身布满了裂纹，裂纹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钟绳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小小的血泊。钟楼下跪着无数人影，他们都背对着林野，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古代的长袍，也有近代的短褂，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和林野一样的现代服饰。

“他们是历代守镜人和灯侍。”黑猫的声音带着敬畏，“三百年了，他们的魂魄一直被困在这里，守着镇魂钟。”

林野走到最近的一个人影身边，那人穿着白裙，身形窈窕，正是素描里的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他伸手想去碰，女人却突然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皮肤，皮肤下隐约能看见血管在跳动，像有无数条小蛇在里面钻。

“心若不明，何以见真？”女人的声音从皮肤下传来，空洞而缥缈。

林野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他最不敢面对的，就是母亲的脸——他甚至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样，只能从那张素描里想象。这份空白，成了他心里最深的执念。

“我……”

“你在怕什么？”女人的身体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镜子，镜子里映出林野的脸，脸的旁边依偎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是怕她不爱你，还是怕她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

镜中的女人身影渐渐清晰，她手里举着青铜灯，灯焰中映出黑袍人的脸，嘴角带着诡异的笑。

“不！她不是这样的！”林野怒吼着后退，撞在身后的另一个人影上。那人影转过身，是王大妈，她的眼睛变成了竖瞳，手里的铁算盘珠子散落一地，变成一只只黑色的虫子，朝着林野爬来。

“小林，你忘啦？是我把你捡回来的。”王大妈的脸开始融化，露出下面的白骨，“你以为我是真心对你好？我只是在等你长成合适的容器啊……”

越来越多的人影转过身，老李头、林清玄、林玥……所有他认识的人，脸都变成了灯魔的模样，用相同的语气对他说：“你逃不掉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镇魂钟的声音越来越响，震得林野头晕目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无数黑色的雾气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在他面前凝成黑袍人的身影，兜帽下的脸与他一模一样，眼角的疤痕正在渗血。

“看到了吗？”黑袍人笑着说，“你的心就是最大的漏洞，只要我戳破它，你就会彻底变成我的一部分。”

林野的意识开始模糊，左手肘的月牙形胎记烫得像块烙铁。他想起九窍镜上的字——“心若明，万邪散”，可他的心，此刻却被恐惧和怀疑填满，像团熄灭的灰烬。

“不……”他喃喃自语，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烂尾楼的房间里，王大妈给他端来热腾腾的馄饨，蒸汽模糊了她的脸，可她的手却在微微发抖，像是在害怕什么；废品站里，老李头把古籍塞进他怀里时，偷偷往他口袋里塞了块糖，糖纸硌得他手心发痒；往生道里，林清玄用残魂缠住黑袍人时，对他眨了眨眼，像在说“交给你了”……

这些细微的瞬间，像火星落在灰烬上，“轰”地一声燃起火焰。

“他们不是假的！”林野猛地睁开眼，胸口的玉佩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相信他们，就像相信我自己！”

他冲向钟楼，九窍镜从怀里飞出来，在他头顶盘旋，前八道龙纹的光芒汇聚成一道光束，射向镇魂钟。钟声突然停止，所有的人影都静止了，脸上的灯魔特征渐渐褪去，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对着他露出温和的笑容。

黑袍人的身影在金光中剧烈扭曲，发出凄厉的尖叫：“不可能！你的心怎么可能这么硬？！”

“不是硬。”林野走到钟楼下，伸手触摸镇魂钟，钟身上的裂纹突然愈合，暗红色的液体倒流回钟内，“是因为他们在我心里，比恐惧更重。”

九窍镜突然飞到钟楼上，与镇魂钟合二为一。巨大的钟身发出耀眼的金光，第九道龙纹在镜面上亮起，与前八道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像一轮金色的太阳。

所有的铜镜都同时亮起，将无数亡魂的虚影吸入其中。亡魂们在金光中微笑着消散，化作点点星光，融入九窍镜里。林野的母亲身影最后消失，消失前对他挥了挥手，嘴角带着温柔的笑，和素描里的一模一样。

当最后一缕星光消散时，九窍镜从钟楼上飞下来，落在林野手中。镜面不再有白雾，而是变得清澈透明，映出他的脸，眼角没有疤痕，只有一双清澈坚定的眼睛。

镜中浮现出最后一行字，随即化作流光钻进林野的眉心：

【九窍齐开，灯魔归位，守心者，即掌控者】

林野感觉体内涌入一股温暖的力量，与青铜灯的火焰完美融合。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青铜灯，灯座的九条龙纹温顺地盘旋着，灯焰变成了柔和的金色，不再有丝毫邪异。

无妄城的城门缓缓关闭，街道两旁的房屋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林野站在空荡荡的山坳里，手里握着九窍镜和青铜灯，感觉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黑猫跳到他肩膀上，打了个哈欠：“总算结束了。”

林野笑了笑，抬头看向天空。阳光正好，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一切都像个普通的午后。

“还没结束。”他轻声说，指尖划过青铜灯的灯座，“灯魔只是被压制，不是被消灭。只要这盏灯还在，我就永远是灯侍。”

但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宿命，不是被安排好的轨迹，而是无数个选择的总和。他选择相信，选择守护，选择带着那些爱与痛往前走，这就够了。

林野转身往山下走，青铜灯的光芒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里，九条龙影温顺地跟随着，像在守护，也像在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