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来自东方的剑鸣,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所有人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叠叠、深不见底的涟漪。
广场之上,玉简投射出的光幕尚未完全熄灭,最后的余晖映照着数万张震撼、迷茫、乃至狂热的脸庞,一时间,偌大的云梦城中心竟落针可闻。
陈凡伸手一招,那悬浮于空的投影仪便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的储物戒中。
他没有去看那些或跪或立的散修,而是转身,目光清澈地望向苏清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他们焚烧日志,是畏惧过程被人窥见。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将这过程的每一步,都刻在云梦城的城墙上,让天下人共鉴。”
话音未落,他抬手向着广场边缘一挥。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沉重脚步声,百名身着天工院服饰的学徒,两人一组,抬着一块块早已打磨光滑的青色巨石板,迈步而出。
石板落地,发出“咚、咚”的闷响,仿佛重锤敲击在所有传统丹师的心脏上。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最前方的石板之上,已用精妙的刀法镌刻着一行大字——《凝火丹标准化流程》。
其下,从药材的年份筛选、灵植汁液的萃取精度,到不同阶段的灵火曲线、乃至可能出现的上百种失败情况及其归因分析,全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谨到令人窒息的方式罗列出来。
这不再是丹方,这是一部可以传承万世的丹道法典!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苏清影走上前去。
她没有丝毫犹豫,从一名学徒手中接过一柄特制的刻刀与铁锤。
她走到一块空白的石碑前,深吸一口气,清丽的脸上满是庄重。
“当!”
清脆的敲击声打破了死寂。
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在她手中的刻刀上,只见石屑纷飞,一行清晰的小字在石碑顶端浮现——“实验记录:第一次,失败,炸炉。归因:灵火温度波动超出标准正负十五度,未能精准控制。”
这一行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失败?
他们竟然将失败,将炼丹师视为奇耻大辱的炸炉,堂而皇之地、作为第一条记录,刻在了石碑上!
“扑通!”
一名胡子花白的老散修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那行字,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哽咽:“字……我爹……我爹他老人家炼了一辈子丹,炸了一辈子炉,临死前手里还攥着他那本写满了失败心得的破本子,却不敢给任何人看……这是我爹一辈子想写,却不敢写的字啊!”
他的哭声仿佛一个信号,人群中,此起彼伏的跪地声与压抑的哭泣声连成一片。
这些散修,谁没有经历过无数次失败?
谁没有因为一次炸炉而倾家荡产?
他们一直被告知,那是天赋不行,是运气不好。
可今天,陈凡和苏清影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失败不是耻辱,而是通往成功的、可以被记录、被分析、被规避的阶梯!
这比给他们一部绝世丹方,意义还要重大千万倍!
消息如插上了翅膀,以比飞剑传书更快的速度,传回了丹霞谷。
“混账!竖子敢尔!”
丹霞谷主峰的讲经台上,赤阳子真人一掌拍下,那张由千年铁木制成的讲经台瞬间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他双目赤红,气息狂暴,宛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封锁山门!即刻起,所有弟子不得外出!传我法令,谷内上下,谁若再敢私下传抄、讨论那套歪理邪说,一经发现,废除修为,逐出师门!”
严厉的法令迅速传遍了丹霞谷的每一个角落,一股肃杀之气笼罩了整座山门。
然而,禁令堵得住山门,却堵不住人心。
当天深夜,三名遍体鳞伤的年轻内门弟子,趁着巡逻的间隙,从后山一处陡峭的悬崖翻墙而出。
他们怀里什么丹药法宝都没带,只用油布紧紧包裹着几本手抄的小册子,封面上赫然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温控九图详解》。
而在丹霞谷的外门药园角落,风铃儿趁着夜色,将一卷薄如蝉翼的纸张,小心翼翼地塞进了一名即将下山采买的外门弟子鞋底的夹层里,那正是最新一期加印的《天工简报》。
她压低了声音,眼中却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芒:“记住,师父他烧的是纸,是竹简……可他烧不掉我们记在脑子里的数,更烧不掉人心里的那团火。”
陈凡的脚步,并未因丹霞谷的封锁而有片刻停歇。
三日后,他在云梦城西郊,以天工院的名义,购下了一座早已废弃多年的书院遗址。
没有盛大的庆典,只是一块简单的牌匾挂了上去,上书三个大字——理学院。
他当众宣布,理学院不设宗门之见,不问出身来历,只面向所有渴望真知的修士。
学院不授通天神通,不讲玄妙道法,只教四门基础课业:“观、测、算、验”。
开院首日,闻讯而来的修士将破败的书院挤得水泄不通。
陈凡立于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手中没有拂尘,没有玉简,只握着一根再普通不过的竹尺。
“今日,理学院第一课:如何精确测量灵火的温度。”
他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阵议论。
一名在云梦城颇有声望的老丹师忍不住高声道:“陈宗师,灵火温度全凭丹师神识感应,靠的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手感与经验,此乃心法,如何测量?”
陈凡微微一笑,不作辩解。
他取出一张淡黄色的符纸,当众贴在一尊丹炉的外壁上。
随后,他催动灵力,丹炉内的灵火开始燃烧。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只见那张符纸随着丹炉温度的升高,颜色竟开始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
从最初的淡黄,逐渐变为浅橙、橘红、赤红,最后甚至呈现出一种近乎紫黑的色泽。
每一个颜色都对应着一个清晰的温度区间,标注在旁边的另一块石板上。
“这……这怎么可能!”那名提问的老丹师目瞪口呆,喃喃自语,“老夫钻研了百年的‘手感’,自诩控火入微,原来……原来竟是可以用颜色量化的东西?”
他的震撼,代表了台下所有丹师的心声。
这一刻,他们心中那座名为“经验”与“天赋”的神龛,崩塌了。
“哼,用颜色的粗略变化来定义温度,你这所谓的‘温度计’,粗陋得可笑。”
一声清冷的轻哼,突兀地在陈凡的脑海中响起。
灵曦盘踞于他腰间的剑匣之内,正冷眼旁观着这场在她看来如同儿戏般的讲学。
陈凡心中一笑,传念道:“哦?那你来个不可笑的?”
“看好了。”
灵曦似乎被他这随意的态度激怒,剑匣中,她的本体微微一颤。
刹那间,一道极其复杂、由无数微小符文构成的古老纹路,在陈凡的识海中凭空浮现。
这道古纹缓缓旋转,竟在空中形成了一条肉眼不可见的、螺旋状的能量标尺。
当陈凡的神识触碰到丹炉时,那标尺上便有一个光点随之跳动,其感应的灵力压强与热流变化的精细程度,比那显色符纸强了何止万倍!
陈凡的瞳孔骤然一缩,心神巨震:“这是……上古‘灵熵尺’的法则雏形?”
“……算你有点见识。”灵曦似乎没料到他能一眼认出,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脱的惊讶,随即立刻别扭地转过话锋,“借你感悟三天。记住了,别给我弄坏了。”
陈凡大喜过望,他当场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将那“灵熵尺”中最为基础的一段感应符文简化提炼出来。
他立刻命人取来空白符纸,现场绘制了上百份全新的“符文贴片”,并免费发放给台下那些最为专注的修士。
同时,他高声附言:“知识之道,从不分古今,只分对错。此法亦是古人智慧,今日与诸君共享!”
深夜,理学院的废墟之上,灯火通明。
这里已经成了云梦城,乃至周边地域所有求知修士的圣地。
陈凡坐在临时搭建的书房里,整理着从各地通过天工院渠道传来的反馈信笺。
北岭的矿工散修,用他推广的“变量对照法”,成功改良了辟谷丹的配方,使其药效延长了三成;南荒的一名老修士,凭借公开发布的“聚灵阵简化图纸”,竟在资源匮乏之地,奇迹般地筑基成功……
每一封信,都代表着一颗知识的火种,正在广袤的大地上生根发芽。
他正准备吹灯歇息,丹田气海之中,那枚刻着“器”字的古朴玉牌,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热。
几乎在同一瞬间,他心有所感,猛然抬头望向东方。
在遥远天际的尽头,云梦城外那座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古老铸剑坊的方向,一缕沉寂了千百年的青色焰火,骤然冲天而起,暴涨百丈!
紧接着,一声高亢、古老、仿佛能撕裂长空的剑鸣,跨越了无尽空间,清晰地响彻在陈凡的耳畔,像是在回应某种跨越时空的召唤。
剑匣内,一直闭目养神的灵曦猛然睁开了双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与震惊:“是千机炉……它的炉火核心……醒了!它认出了我的气息!”
陈凡握紧了那枚滚烫的玉牌,感受着那遥远而炙热的呼唤,目光深邃如夜。
他缓缓站起身,低声自语,像是在对灵曦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不,不是它醒了。”
他顿了顿,
“是我们……该去收一个真正的徒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