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面具下的旧账
青崖谷口的毒瘴仿佛活物，无声地蠕动着，吞噬着光线与声音。
陈凡的身影没入其中，像一滴墨落入浑浊的水潭，转瞬不见。
雾气深处，一截枯朽的巨木横亘在地，一个身形佝偻、皮肤如同癞蛤蟆般凹凸不平的道人正蹲在上面，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签筒，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发出哗啦哗啦的枯燥声响。
他抬起浑浊的眼珠，看到陈凡走近，布满脓包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几颗黄黑的牙：“客官，是来求财，还是求命？或者……是想找个故人？”
陈凡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摸出一枚寻常的铜钱，轻轻压在了那不断晃动的签筒之上。
签筒的声响戛然而止。
铜钱的正面，用利器刻着四个小字——柴房夜话。
“我来找一个，”陈凡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怕火的孩子。”
蛤蟆道人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他死死盯着那枚铜钱，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他不再多言，干枯的手掌从宽大的袖袍下探出，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
符纸呈暗黄色，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油气味，上面用朱砂勾勒着扭曲的纹路。
陈凡接过符纸，转身便向更深的雾霭中走去。
那符纸上的尸油气息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四周侵蚀骨髓的毒瘴隔绝开来。
幽冥阁，建于地底百丈之下，不见天日。
当陈凡踏入地库主厅时，上百道冰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他。
百名黑衣杀手如雕塑般环立四周，手中长刀的锋刃上，映着墙壁凹槽里幽幽跳动的磷火，那绿色的光芒在刀身上流转，如同死神的凝视。
主厅尽头，一座由整块黑曜石雕琢而成的高台上，坐着一个戴着纯白无面面具的人。
他便是这幽冥阁之主，无面翁。
“陈道友，”无面翁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如今的你，在青崖谷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何故屈尊来我这阴暗的沟渠里作甚？”
陈凡仿佛没有感受到周围那几乎要将人撕碎的杀气，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杀手一眼，目光始终落在高台上的那道身影上。
他不答反问，缓缓抬起左手，反手向上一撕。
刺啦一声，衣袖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下面触目惊心的皮肤。
一道扭曲焦黑的疤痕，从他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臂弯，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即便时隔多年，依旧能想象出当初火焰燎身的惨状。
“三年前，柳家行刑台，烧红的烙铁穿透了你的左肩。是我，用‘分流导热法’，将大半的火毒引到了自己身上，才保住了你一条命。”
陈凡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地库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击在众人心头。
“那时候，你抓着我的手说——”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凡哥，我将来也要当个能掌灯的人’。”
话音落下，整个地库陷入了更加彻底的寂静。
连那些杀手握刀的手，都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哼！”一声冷哼打破了沉寂。
一道血色身影如鬼魅般闪到陈凡面前，两柄交叉的短刀精准地抵住了他的咽喉。
刀锋冰冷，带着浓郁的血腥气。
是血娘子，无面翁座下最锋利的刀。
“少用几句旧话来蛊惑人心！”血娘子眼中杀意翻腾，“主上早已不信奉什么光明！他掌的，是能灭灯的刀！”
陈凡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没有去看抵在喉间的刀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高台上的无面翁，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陶片，边缘焦黑，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正是当年柴房倒塌时，他拼死塞进小石头怀里的那块“逃生路线图”。
“你还记得吗？”他轻声说道，仿佛在叙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说过，真正的出路，不在墙外，而在脚下。铜线接地火，三步转九弯，活路，是算出来的。”
高台之上，无面翁戴着面具的身体猛地一颤。
血娘子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无面翁一声嘶哑的低吼打断：“让他……拿过来。”
陈凡迈步向前，血娘子的刀锋始终紧贴着他的皮肤，直到他走到石台之下，将那块陶片轻轻放在台阶上。
一只戴着黑色丝质手套的手，颤抖着伸了下来，捡起了那块陶片。
无面翁的指尖在陶片粗糙的裂痕上反复摩挲，仿佛要透过这冰冷的触感，去触摸那段被烈火与鲜血封存的记忆。
刹那间，记忆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叫小石头，只是柳家一个最低贱的仆役。
因为打碎了一个瓷碗，被管事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扔进了柴房等死。
同样遍体鳞伤的少年陈凡，却硬是爬了过来，将他拖进最深的柴堆里，用浸透了雨水的湿草盖住两人。
他记得陈凡一边咳着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铜线，撬开地砖，低声教他如何寻找地脉中微弱的余火，如何用金属丝将其引燃，在不产生浓烟的情况下取暖，甚至规划出一条借助地道逃生的路线，并将路线刻在了这块陶片上……
“凡哥……”两个字从面具下无意识地溢出，带着哭腔。
“哐当！”
一声巨响，无面翁手中的黑铁权杖被他猛地砸在石台上，应声而碎。
“撤刃！”他嘶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与挣扎，“都给我退下！”
血娘子死死咬着嘴唇，眼中怒火未熄，却还是不甘地收回了双刀，带领着所有杀手潮水般退入阴影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地库深处的密室里，只剩下二人相对。
无面翁缓缓抬手，摘下了面具的一角，露出了小半张脸。
那半张脸，皮肤完全被烈焰摧毁，扭曲的肌肉组织黏连在一起，狰狞可怖。
“凡哥，你看，”他自嘲地笑了笑，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少年的清澈，却带着彻骨的寒意，“这世道，容不下干净的人。灯亮着，只会把更多的飞蛾吸引过来，烧成灰烬。”
陈凡沉默不语。
小石头，也就是如今的无面翁，转身走到墙边，拉开一处不起眼的暗格，从中取出一卷用特殊皮质包裹的残卷。
残卷泛黄，边缘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他将残卷递给陈凡。
封皮上，用古朴的篆体写着五个大字——《工造之道·卷叁》。
在看到这五个字的瞬间，陈凡的瞳孔猛然收缩。
这笔迹……这笔迹竟与他前世在地球的图书馆里，废寝忘食研究古代阵法时，所临摹的一本孤本古籍拓片上的笔迹，完全一致！
他颤抖着手翻开残卷，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内容深奥晦涩，记载着一种他闻所未闻的造物理论。
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一行用血色朱砂写下的小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星陨为骨，劫雷为引，铸器通神。”
一股寒意从陈凡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凡间工匠的技艺，这分明是……是神魔的手段！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凝视着小石头那张残缺的脸，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得有些沙哑：“你说……青崖要灭灯？”
小石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面具重新戴好，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他走到密室的窗前，那是一扇永远看不到光亮的假窗。
“凡哥，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过的星空。”他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如果有一天，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变成了能砸死人的石头，你还会觉得它美吗？”
陈凡心中剧震，一个疯狂而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那些散落在脑海深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碎片，此刻竟与眼前这本诡异的残卷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联系。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时间的尽头笼罩而来，而青崖谷，甚至整个世界，都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小小的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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