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总带着一股子浸骨的凉,像无数根细针,扎透刑侦队制式外套的布料,黏在段烬的后颈上。
警车的红蓝灯在雨幕里晕开模糊的光,照得巷口那棵老梧桐树的枯叶簌簌往下掉,混着泥水贴在斑驳的墙面上。这里是京市老城区的胡同深处,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乌,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闷响——段烬的皮鞋尖已经沾了圈泥渍,可他像是没察觉,下车时手不自觉攥紧了腰间的警徽,指节泛白。
“段队,这边。”年轻警员小张撑着伞跑过来,伞沿往段烬那边倾了大半,自己的肩膀很快湿了一片,“老住户发现的,独居老人,姓王,七十一了,平时就一个人住。”
段烬“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胡同尽头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是老式的两扇对开木框,漆皮剥落得厉害,门楣上还挂着半串褪色的红辣椒,是去年过年时挂的,现在已经发黑发皱,像极了死者此刻的模样。
推开门时,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淡淡杏仁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天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照进来,勉强能看见屋里的陈设——老旧的八仙桌,椅背上搭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墙角立着一个掉漆的木质立柜,柜顶上摆着一个老式座钟,钟摆停了,指针牢牢钉在“22:17”的位置。
而死者王大爷,就坐在八仙桌旁的藤椅上,头歪向一侧,眼睛半睁着,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秋衣,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放松得像只是睡着了。若不是脖颈处那圈极淡的青紫色勒痕,和桌角那杯没喝完、飘着一层油花的茶水,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一场谋杀。
“段队,法医来了。”小张的声音打断了段烬的观察。
门口传来脚步声,凌寒穿着白色的法医服,戴着口罩和手套,手里拎着尸检箱,身后跟着两个助手。她走进来没看别人,先蹲在死者面前,手指轻轻抬起死者的下巴,用手电筒照了照瞳孔,又按压了一下死者的颈动脉。
“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22点到23点之间,”凌寒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颈部有扼痕,但力度不均匀,应该不是致命伤。口鼻处有少量分泌物,闻着有苦杏仁味,可能是氰化物中毒,具体得等回去解剖。”
她的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那个停摆的座钟上,眉头微蹙:“这钟……停得有点巧。”
段烬的视线也跟着移过去。那是个黄铜外壳的座钟,样式很老,钟面上的罗马数字已经模糊不清,只有指针还泛着冷光。他走过去,蹲下身想仔细看看,手指刚碰到钟壳,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22:17,这个时间像一把生锈的刀,猝不及防捅进他的太阳穴。
去年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秦朗躺在医院的抢救室里,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变成一条直线时,墙上的挂钟,正好停在22:17。
“段队?你没事吧?”小张注意到段烬的脸色不对,伸手想扶他。
“没事。”段烬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有点发紧。他站起身,强压下太阳穴突突的跳痛,目光重新聚焦在案发现场,“方拓呢?让他赶紧过来,查现场痕迹。”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方拓背着笔记本电脑,手里拿着紫外线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段队!我来了!刚在胡同口查了监控,昨晚雨太大,监控镜头被挡住了,没拍到可疑人员。”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紫外线灯,光束扫过八仙桌、椅子、地面,最后停在桌角的那杯茶水上。“茶杯上有死者的指纹,没发现其他人的。不过……”方拓蹲下身,用镊子夹起一点落在桌腿旁的银色碎片,“段队,你看这个。”
那是半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表面泛着金属光泽,边缘很锋利,在紫外线灯下能看到淡淡的纹路。段烬凑过去,接过镊子仔细看了看,突然瞳孔一缩——碎片的角落,刻着一个极小的“HS”logo。
这个logo,他太熟悉了。去年镜中人影案里,每个受害者的现场,都留下过类似的碎片,只是当时高层以“证据不足”为由,强行压了下来,草草结了案。
“把碎片收好,回去做成分检测。”段烬的声音沉了下来,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这次不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个案子,可能和镜中人影案有关。
方拓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放进证物袋里,刚要起身,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王大爷的案发现场吗?”
所有人都转头看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款风衣,领口系得很整齐,戴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却没什么温度。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即使站在满是泥水的门口,也显得格外干净,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是谁?”段烬皱起眉头,语气带着警惕。案发现场还没对外公开,这个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男人推了推眼镜,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薄析,犯罪心理师,也是侧写师。程瑞组长让我来协助调查这个案子。”
段烬接过名片,指尖碰到名片的边缘,冰凉的触感让他愣了一下。名片设计得很简单,只有名字、身份和一串联系方式,没有多余的装饰,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简洁,却透着一股距离感。
“协助调查?”段烬的语气更冷了,“我们刑侦队查案,不需要外人插手。”
他不喜欢薄析,从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欢。这个男人身上有种过于冷静的气质,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这种气质让他想起去年镜中人影案里,那些高高在上、不管受害者家属感受的高层。
薄析似乎没在意段烬的敌意,目光扫过屋里的陈设,最后落在那个停摆的座钟上:“钟停在22:17,死者的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昨晚22点到23点之间,对吗?”
凌寒挑了挑眉,难得收起了毒舌:“你怎么知道?”
“猜的。”薄析的视线移到死者身上,“死者穿着干净的秋衣,姿势放松,说明凶手是他认识的人,或者是让他没有防备的人。桌上的茶水没喝完,应该是凶手和他一起喝的,茶水里可能有安眠药或者其他药物,先让死者失去反抗能力,再下毒。”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去,蹲在离死者一米远的地方,没有碰任何东西,只是用眼睛观察:“颈部的扼痕力度不均匀,可能是凶手在下毒后,担心死者没死透,临时起意掐的,但没用力。凶手应该是第一次作案,或者说,不是以暴力著称的罪犯。”
段烬站在旁边,看着薄析条理清晰地分析现场,心里的敌意更重了。这个男人太敏锐了,短短几分钟,就看出了他们刚才讨论的重点,甚至还补充了一些他们没注意到的细节。
“还有那个碎片。”薄析的目光落在方拓手里的证物袋上,“HS集团的logo,对吗?去年镜中人影案里,也出现过类似的碎片。”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段烬的情绪。他上前一步,抓住薄析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薄析皱了皱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镜中人影案?”
镜中人影案是警局的敏感案件,除了当年参与办案的人,很少有人知道细节,更别说知道现场留下的碎片有HS集团的logo。这个薄析,绝对不简单。
薄析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段烬:“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程瑞组长请我来,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可能和镜中人影案有关,他希望我能从侧写的角度,提供一些帮助。”
他的手腕很细,隔着风衣也能感觉到骨骼的轮廓,段烬的手指不自觉地松了松。就在这时,程瑞的电话打了过来,段烬接起电话,里面传来程瑞沉稳的声音:“小段,薄析到了吧?你别跟他置气,他是我特意请来的,本事很大,对镜中人影案也有研究,你们好好合作。”
段烬捏着手机,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说了句:“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看了薄析一眼,语气缓和了一点,但还是带着警惕:“既然是程队请你来的,那你就留下。但记住,别碰任何证物,你的任务只是侧写,其他的不用你管。”
薄析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到那个停摆的座钟旁,蹲下身仔细观察。他没有碰钟壳,只是用手指了指钟摆的位置:“钟摆下面,好像有东西。”
方拓赶紧走过去,用紫外线灯照了照,果然在钟摆的缝隙里,发现了一点白色的粉末。他用棉签蘸了一点,放进证物袋里:“回去一起检测,看看是什么东西。”
薄析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客厅,最后落在墙角的立柜上:“立柜的门,好像没关紧。”
段烬走过去,轻轻拉开立柜的门。立柜里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叠得整齐的旧衣服,和一个放在最底层的木盒子。他打开木盒子,里面是一些老照片,还有一张泛黄的报纸,报纸的日期是去年的,标题是“镜中人影案告破,凶手畏罪自杀”。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警察,穿着警服,笑得很灿烂,旁边站着的人,是秦朗。
段烬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秦朗的脸,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赶紧合上盒子,把它放进证物袋里,声音有点沙哑:“把立柜里的东西也收好,回去仔细查。”
薄析站在旁边,看着段烬的动作,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死者应该和秦朗警官认识。这个木盒子里的东西,可能是关键线索。”
段烬猛地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秦朗?”
“我查过镜中人影案的资料。”薄析的语气很平淡,“秦朗警官是个好警察,可惜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段烬的心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好了,现场差不多查完了,凌寒,你把死者带回法医中心,尽快出尸检报告。方拓,你回去检测证物,有结果立刻告诉我。薄析,跟我回警局,做初步侧写。”
几个人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段烬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停摆的座钟,指针依然钉在22:17的位置,像是在无声地提醒他,有些事情,永远不会过去。
走出木门时,雨还没停,反而下得更大了。薄析跟在段烬身后,手里没有伞,雨水打湿了他的风衣肩膀,他却像是没察觉。段烬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伞递了过去:“拿着。”
薄析接过伞,说了声“谢谢”,声音很轻,被雨声盖过了大半。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雨水顺着伞沿往下掉,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小小的屏障。段烬看着前面模糊的路,突然开口:“你为什么对镜中人影案感兴趣?”
薄析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因为,我母亲的死,可能也和HS集团有关。”
段烬转头看他,发现薄析的目光落在远处的雨幕里,眼神里有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愤怒。
“我母亲十年前在一家疗养院去世,”薄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疗养院的背后,就是HS集团。我一直怀疑,她不是正常死亡。”
段烬愣住了,他没想到薄析和HS集团还有这样的渊源。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方拓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很急促:“段队!不好了!刚才检测那半块碎片,发现上面有微量的Z-宁静!和去年镜中人影案受害者体内的药物成分一样!”
段烬的脚步猛地停住,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Z-宁静,HS集团研发的一种镇定剂,过量会导致死亡,去年镜中人影案的受害者,体内都检测出了这种药物。
这个案子,果然和镜中人影案有关。
薄析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段烬,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段队,这个案子,我们必须查到底。不仅是为了王大爷,为了秦朗警官,也是为了我的母亲。”
段烬看着薄析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冷漠的男人,其实和自己一样,心里都藏着一段放不下的过去,和一个必须完成的执念。
他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好,查到底。”
雨还在下,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映着两人并肩的身影,和远处警车模糊的红蓝灯光。一场跨越一年的旧案,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犯罪集团,还有两个背负着过往的人,他们的故事,从这个雨夜开始,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