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第一次在练习室见到邓佳鑫时,对方正踮着脚够高处的谱架。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卫衣,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指尖在空气中划了个弧,最终还是没能碰到那张泛黄的乐谱。
“我来吧。”左航走过去,抬手就把谱架取了下来。他比邓佳鑫高半个头,站在逆光里时,影子能把对方整个罩住。
邓佳鑫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谢啦,我叫邓佳鑫。”
“左航。”
那天下午的阳光格外好,透过练习室的落地窗斜斜地打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他们并排坐在镜子前背歌词,邓佳鑫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总在转音处卡壳,左航就用指节敲着地板打节拍,一遍遍地等他找准调子。后来邓佳鑫实在记不住,把笔塞给左航:“你帮我标一下吧,你的记号我看得懂。”
左航的字迹是张扬的,带着点少年人的锋利,却在给邓佳鑫标音符时刻意放轻了力道。他在“爱”字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星星,在“痛”字下面划了道波浪线,邓佳鑫凑过来看时,呼吸扫过他的手腕,像羽毛轻轻搔过,左航的笔尖顿了顿,在纸页边缘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那时他们总在练习室待到深夜。左航的舞蹈框架打得漂亮,却总在细节处毛躁,邓佳鑫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镜子前,举着手机录他跳舞的视频,等他跳完了再一点点指出哪里的脚步错了。左航会把外套披在邓佳鑫肩上,自己只穿件单衣反复练,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歇会儿吧。”邓佳鑫递过水瓶,瓶盖已经被他提前拧松了。
左航仰头灌了大半瓶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等你把那首歌练熟了再歇。”
邓佳鑫的脸一下子红了,低头戳着手机屏幕:“我早就会了,刚才是骗你的。”
左航笑起来时眼角会弯成月牙,他伸手揉了揉邓佳鑫的头发:“那我们去买烤肠?”
凌晨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地面投下昏黄的光晕。他们踩着树影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偶尔会在路口交叠在一起。邓佳鑫把烤肠递到左航嘴边,自己咬着另一头,热气氤氲中,左航看见他嘴角沾了点酱汁,伸手想帮他擦掉,指尖快碰到时又缩了回来,转而拽了拽他的卫衣帽子:“慢点吃,没人抢。”
后来练习室的日历被撕了一页又一页,他们的名字开始一起出现在演出名单上。左航记得第一次合跳双人舞那天,邓佳鑫的鞋带松了,他蹲下来帮对方系鞋带,手指不经意间碰到邓佳鑫的脚踝,那里还带着练舞磨出的薄茧。邓佳鑫的脚猛地缩了一下,左航抬头时,正撞见他泛红的耳根。
“紧张?”左航问。
“才没有。”邓佳鑫别过脸,却在转身时被左航拉住了手腕。少年的掌心很热,带着练舞后的温度,邓佳鑫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别怕,”左航的声音压得很低,“跟着我跳就好。”
舞台上的灯光亮得晃眼,左航的动作干净利落,却总在转身时精准地接住邓佳鑫的目光。他们的舞步像是提前排练过千万遍,每一个抬手、每一次旋转都严丝合缝,台下的欢呼声浪里,邓佳鑫忽然觉得,只要跟着左航的节奏,好像就能走到很远的地方。
变故是从那个雨天开始的。
那天他们刚结束训练,邓佳鑫的手机响了,他走到走廊接电话,回来时脸色苍白得像纸。左航递过伞,他没接,只是盯着地面,声音轻得像叹息:“左航,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左航的手僵在半空。
“不知道。”邓佳鑫抬起头,眼睛里的星子好像灭了,“公司说……让我先暂停训练。”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练习室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左航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看着邓佳鑫把他的谱子、水杯、还有那件左航送他的外套一一装进包里。最后邓佳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等我回来。”
门“咔哒”一声关上,把整个世界的雨声都关在了外面。练习室里只剩下左航一个人,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影子,忽然发现,原来没有邓佳鑫的地方,连空气都是冷的。
邓佳鑫走后的日子,练习室变得格外安静。左航依旧每天最早来,最晚走,只是不再有人举着手机给他录视频,也没人在他练到脱力时递水。他把邓佳鑫留下的谱子收在抽屉最深处,却总在练舞时习惯性地看向镜子对面,那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影子在晃。
有次深夜练舞,左航的膝盖撞到了把杆,疼得他蜷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黑暗中他摸出手机,翻到邓佳鑫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最终还是按了锁屏。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脸,眼眶红得吓人。
他开始疯狂地练舞,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空落落的时间填满。手指磨破了就贴个创可贴,膝盖青了就喷点药,没人知道他在镜子后面藏了多少止痛片,也没人知道他总在凌晨三点对着邓佳鑫的朋友圈发呆——那里停更在他离开的前一天,最后一条是张练习室的照片,角落里能看到左航的半个肩膀。
半年后邓佳鑫回来那天,左航正在练他们以前合跳的那支舞。音乐响起时,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伸手,却只抓到一把空气。转身时,他看见门口站着的少年,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我回来了。”邓佳鑫的声音有点生涩。
左航的动作顿住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他想说“欢迎回来”,想说“我等你很久了”,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嗯,练舞吧。”
他们的关系好像被那半年的空白隔开了。一起练舞时,邓佳鑫总会下意识地避开和他的肢体接触;休息时,两个人坐在镜子两端,各玩各的手机,沉默得像陌生人。左航发现邓佳鑫的手腕上多了道浅浅的疤,问起时,对方只是含糊地说“不小心划的”。
有次录物料,要求他们互相说句鼓励的话。左航看着邓佳鑫的眼睛,想说“像以前一样并肩走下去吧”,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加油”。邓佳鑫笑了笑,说的也是同样的两个字,只是那笑容没到眼底,像蒙着层雾。
出道战的日子越来越近,练习室的气氛变得压抑。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不停地转,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落在后面。左航和邓佳鑫被分在不同的小组,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偶尔在走廊碰到,也只是匆匆点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
左航在深夜的练习室里见过邓佳鑫一次。对方正对着镜子练唱歌,声音沙哑得厉害,唱到高音处时破了音,他猛地捂住嘴,肩膀微微颤抖。左航站在门口,看着他把脸埋在臂弯里,很久都没抬头。
那天晚上,左航在邓佳鑫的水杯里放了颗润喉糖,第二天早上看时,糖还在杯子底下,没动过。
出道夜的舞台亮得像白昼。左航站在候场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当主持人念出出道名单时,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却没听到邓佳鑫的。
他猛地转头,看见邓佳鑫站在不远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红得像兔子。四目相对的瞬间,左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天,邓佳鑫说“等我回来”,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
散场后,左航在后台找到了邓佳鑫。他正蹲在地上收拾东西,动作很慢,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事。左航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却看见邓佳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半根烤肠的签子,还有一张被折得整整齐齐的谱子,上面有他当年画的星星。
“这个……”邓佳鑫的声音有点哽咽,“还给你吧。”
左航没接,他看着邓佳鑫把铁盒合上,放进自己的口袋:“不用了,留着吧。”
邓佳鑫站起身,转身往外走。经过左航身边时,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左航,以后……好好走下去。”
左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忽然蹲在地上,捂住了脸。后台的灯光很暗,他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欢呼声,那些声音那么热闹,却衬得他的世界格外安静。
后来左航跟着组合去了很多城市,站过更大的舞台,见过更多的人。只是每次在练习室练舞时,他总会下意识地往旁边看,那里依旧空空荡荡的。有次团队聚餐,吃到烤肠时,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凌晨,邓佳鑫把烤肠递到他嘴边,热气氤氲中,对方眼里的星子亮得惊人。
他去了邓佳鑫所在的城市开演唱会,演出结束后,他偷偷去了以前的练习室。那里已经换了新的设备,镜子擦得很亮,却再也照不出两个并肩的影子。他在地板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刻痕,是当年他和邓佳鑫一起刻的,一个“航”字,一个“鑫”字,紧紧挨在一起。
左航伸出手,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忽然觉得眼眶一热。他想起邓佳鑫离开那天说的“等我回来”,想起自己没说出口的“我等你”,原来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演唱会的庆功宴上,助理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是粉丝送来的。左航打开后,里面是一张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那天的星星很好看,可惜碎了。”
照片上是很多年前的练习室,他和邓佳鑫并排坐在镜子前,阳光落在他们的发梢,两个人笑得像个傻子。左航把照片折起来,放进钱包的夹层,那里还有半张谱子,上面有他画的星星,只是那星星的边角,早已被磨得模糊不清。
而在另一座城市的练习室里,邓佳鑫正对着镜子练歌。手机响了,是演唱会的直播链接,他点进去,看到左航站在舞台中央,灯光落在他身上,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唱到某句歌词时,左航的目光忽然看向了观众席的某个方向,那里空空荡荡的,却像有个人站在那里。
邓佳鑫关掉手机,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星星。那些星星依旧亮着,只是再也照不亮那个充满汗水和歌声的练习室,也照不亮两个渐行渐远的少年。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小的铁盒,打开后,里面的签子和谱子依旧安静地躺着。邓佳鑫伸出手,指尖抚过那张谱子上的星星,忽然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铁盒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像一颗星子,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