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热如潮水般反复拍打着魏嬿婉的意识,将她困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之间。那场血色的噩梦之后,她又坠入了另一重迷离而温暖的幻境。
不再是江南小镇的惨剧,而是一片柔和朦胧的光晕。在那里,她看到了婉娘——神色平静安然,嘴角带着释然微笑的婉娘。而她的身边,站着那对慈祥的陈郎中夫妇,他们的面容模糊在光里,却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魏姑娘。”婉娘的声音轻轻响起,空灵而温柔,“谢谢你,让我还能‘看见’爹娘最后一面。”
魏嬿婉在梦中怔住,想要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你不必觉得愧疚,”婉娘微笑道,“如今,这具身体,于我而言,已是负累。我太累了,只想去找爹娘。如今很好,我们在一起了,再无分离,也再无恐惧。”
魏郎中的虚影点了点头,声音温和而絮叨:“是啊,孩子。婉婉她性子软,真要是去了宫门,她撑不住的;而你就不一样了,你比她坚强,要好好的活着,平平安安的,就好……若有机会,替她看看这世间繁华……”
陈娘子也在一旁柔声附和,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孩子,天凉要加衣,饭要按时吃,莫要委屈了自己……”
那些饱含烟火气息、细碎而真切的叮咛,宛如一床最柔软、最温暖的棉被,将魏嬿婉密密实实地包裹起来。她从未尝过来自家人的温情滋味,父母总是盘算着如何利用她为那个家中的弟弟铺路。每一次的忽略与索取,都像寒冬里的冷风,吹得她心底冰凉,却也让她此刻感受到的这份关怀愈发炙热珍贵。
不知不觉间,魏嬿婉已是泪流满面。陈娘子抬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语气温柔:“孩子,苦了你了。”她们也曾踏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她们所熟知的截然不同的天地。在那里,她们亲眼见证了魏嬿婉的一生——她是如何一步步精心谋划,又是如何一步步攀上高位,最终却落得个不得善终的凄凉结局。
“若你不嫌弃,也可唤我们一声爹娘。”魏郎中温声开口。
魏嬿婉微微一怔,眸光轻颤,似有几分不确定在其中流转。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些许迟疑:“我……可以吗?”那语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飘落,既藏着期待,又裹挟着不安。
“当然可以,我一直都期待着能有个妹妹呢。”婉娘唇角微扬,笑意在眉眼间温柔地晕开,轻启朱唇说道。
“爹,娘,姐姐。”听到这声音,魏嬿婉没有丝毫迟疑,轻启唇瓣,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坚定。
婉娘三人微微颔首,轻声应道:“诶。”那声音如同拂过湖面的微风,带着一丝温暖。
婉娘最后看向她,眼神清澈:“妹妹,若你力所能及,便替我们看一眼那恶贯满盈之人的下场;若力所不及,那便算了。平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别再觉得是占了我的东西,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你的‘生’。”
说完,一家三口相视而笑,手挽着手,转身一步步走向光晕的最深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不……爹……娘……姐姐……别走……”现实中,徵宫侧殿内,昏睡中的魏嬿婉无意识地呢喃着,泪水汹涌不绝,从紧闭的眼角不断滑落。她的双手在空中无力地、徒劳地抓握着,仿佛想要拼命留住那正在消失的光影,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与不舍。
宫远徵抱臂靠在门框上,皱着眉头看着里面的情况。他刚才又来灌了一次药,这女人烧退了些,却哭得更凶,喊爹喊娘,双手还乱抓,看得他心烦意乱。他啧了一声,最终还是转身,决定去跟他哥说一声。
角宫书房内,灯火通明。宫尚角并未休息,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和那枚淬毒的暗器残片,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与疲惫。
宫远徵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哥,那个婉娘,烧退了点,但哭闹得更厉害了,一直喊爹娘不要走,手还在空中乱抓,眼泪流个不停,看着怪麻烦的。”
他顿了顿,还是补充道:“不过昏睡时确实咬牙切齿喊过‘无锋’,恨意不似作假。”
宫尚角从卷宗中抬起头,冷冽的目光扫向他。沉默片刻,他站起身:“我去看看。”
宫远徵有些意外,但还是跟在了后面。
徵宫侧殿内,魏嬿婉依旧深陷在梦魇与释然交织的情绪里,哭泣微弱下去,变成了断续的抽噎,但那双苍白纤细的手,依旧在空中微微颤抖着,无意识地抓挠,仿佛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宫尚角迈入殿内,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女子脆弱得不堪一击,泪痕斑驳,长发凌乱,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与平日那怯懦谨慎或强作镇定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脚步微顿,眸光深沉地审视着。
就在这时,魏嬿婉似乎又梦到了什么,抽噎骤然加剧,双手猛地向前一抓——
恰好宫尚角正走到床边,那只在空中无助抓握的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紧紧地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她的手心因为高热而滚烫,指尖却冰凉,带着潮湿的泪意,如同受惊的鸟儿,用尽全力攥住了他微凉的手指,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和救赎。
“别走……求求你们……别丢下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而模糊,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下,几乎浸透了他的指尖,冰冷的湿意渗透进皮肤,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拉入她那无尽的哀恸之中。
宫尚角身体猛地一僵!
他素来不喜与人接触,更遑论是被一个身份可疑、情绪失控的女子如此紧密地抓住。他下意识地便想抽回手,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跟来的宫远徵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恶劣:“喂!松开!你这女人……”
然而,宫尚角却抬手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魏嬿婉那满是泪痕、痛苦而恳求的脸上,落在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上。她抓得那样紧,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力气。
他感受到了那份滚烫的温度,那份绝望的依赖,还有那透过肌肤传递而来的、细微却无法作伪的颤抖。
这与他所知的任何算计和伪装都不同。这是一种剥去所有外壳后,最原始、最脆弱的真实。
他想起了宫远徵的回报,想起了她昨夜失控的痛哭,想起了调查中关于那个被灭门的小镇郎中的零星信息。
仇恨或许可以伪装,但这种失去至亲、被全世界抛弃的巨大悲伤,很难演得如此真切。
宫尚角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应那份紧握,只是任由她抓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承受着另一份生命的重量和温度。他的表情依旧冷硬,但眼底深处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宫远徵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眼花。他哥……居然就这么让一个不清醒的女人抓着??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也许是那微凉的体温带来了安抚,也许是耗尽了她最后的气力,魏嬿婉的哭泣渐渐平息下去,紧攥的手指也一点点松开,无力地滑落回床榻上。她呼吸变得均匀了些,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依旧追寻着什么。
宫尚角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滚烫的泪意和柔软的触感。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背上被她指甲无意刮出的浅浅红痕,又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
“用最好的药,让她尽快好起来。”他对宫远徵吩咐道,声音听不出情绪,却不容置疑。
宫远徵愣愣地点头:“……哦。”
宫尚角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墨色衣袍在门外微熹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宫远徵看了看兄长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似乎安稳了些的魏嬿婉,挠了挠头,一脸匪夷所思。
而沉睡中的魏嬿婉,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只是在梦的深处,那令人心安的光晕似乎并未完全散去,而掌心,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虚幻的、微凉的支撑。
那场梦境的释然,与掌心短暂却真实的温度,如同两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了细微而未知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