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科玛像一只谨慎的幼兽,以那座破败的木棚为圆心,慢慢扩大着她的探索范围。
她反复翻阅那本图鉴,试图将书页上的图像与眼前的真实植物对应起来,但恐惧像一条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手腕,让她不敢轻易采摘任何一株看似熟悉的野草或莓果。
“剧毒,误食可导致器官衰竭” 的警告如同咒语,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
她的主食依旧是硬饼干、橙色奶酪和意大利面,偶尔奢侈地打开一勺牛肉罐头,那浓重的盐和油脂味此刻竟成了慰藉。
那条湖鳟带来的“真实”冲击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虑:她的储备粮在减少,而这片看似丰饶的森林,对她而言却是一座打不开的宝库。
第三天下午,一场冰冷的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下,驱散了林间最后一丝暖意。
科玛蜷缩在防水布搭成的简陋庇护所下(她终于放弃了那个漏雨的破棚),看着雨水汇成细流,在她脚边泥地上刻画出蜿蜒的沟壑。
湿气渗透进她的骨头缝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能量棒早已吃完,最后几块饼干也带着潮气,软塌塌的难以下咽。
饥饿和寒冷放大了她的迷茫。
就在她几乎要被沮丧吞噬时,雨幕中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正沿着林间小路缓慢前行。
那是一个老人,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油布雨衣,背着一个自制的背架,上面捆着些看不清的东西。他走得很稳,仿佛这雨和这路都是他熟悉的老友。
老人也看见了她,以及她那块在灰暗雨景中格外扎眼的蓝色防水布。他略一迟疑,改变方向,朝她走来。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老人的声音沙哑,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力,盖过了雨声,“你的‘屋顶’搭得有点意思,但方向错了,风会把雨扫进来。”
科玛有些窘迫地抬头。老人摘下雨帽,露出一张被风霜刻满深纹的脸,眼睛却亮得像被雨水洗过的石头。
他打量了一下她身边所剩无几的包装食品袋,没说什么,却微微摇了摇头。
“我那边有个更好的地方,”他朝林子另一个方向歪了歪头,“有个旧的捕兽人小屋,有壁炉。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烤烤火,等雨停。”
科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一种对人类温暖和干燥地方的渴望压倒了对陌生人的警惕。
她笨拙地收拾起东西,跟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湿漉漉的林中。
小屋比那个破棚好上无数倍。虽然低矮昏暗,但结构完好,有个真正的石砌壁炉,角落里堆着干柴。
老人熟练地生起火,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屋内的阴冷和潮湿。温暖的光晕铺开,科玛感到冻僵的指尖开始刺痛、复苏。
老人卸下背架。上面除了简单的铺盖,还有一些奇特的工具,几个铁丝圈套,还有一只已经处理好的、皮毛湿漉漉的野兔。
科玛看着那只兔子,胃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呜咽声。老人似乎听到了,嘴角牵动了一下。
“还没吃?”他问,一边拿出一个小铁锅,架在火上。他取出兔子,用一把看起来年代久远却锋利无比的刀,利落地将肉剁成块。
科玛摇摇头,眼睛无法从那只兔子上移开。
老人从背架的一个小口袋里摸索出几个东西:一小颗用纸包着的、皱巴巴的干洋葱头,几颗干瘪的野花椒,还有一捧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深绿色的叶子。
“这是云杉的嫩尖,”他注意到科玛的目光,递给她一片,“尝尝,别吞下去,嚼嚼味道。”
科玛迟疑地接过,放入口中。一股强烈、清新、带着松木和柑橘气息的味道瞬间在她舌尖炸开,冲散了之前饼干和奶酪留下的腻味。
这是一种她从未在任何餐厅或超市里体验过的味道,直接,野性,充满了生命力。
老人将兔肉放入锅中煎烤,油脂滋滋作响,香气弥漫开来。
他加入掰碎的洋葱和野花椒,然后拿起水壶,倒进去的却不是清水,而是一种略显浑浊的液体,带着淡淡的酸味。
“那是什么?”科玛忍不住问。
“去年的云杉啤酒,没喝完,酸了,”老人耸耸肩,“拿来炖肉,比水强。”
肉块在酸性的液体中慢慢炖煮,奇异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混合着松针、花椒和烤肉的复杂味道。老人又扔进去一把云杉尖。
最后,他从一个布袋里掏出两个烤得黑乎乎的马铃薯,掰开一个,递给她一半。
“吃吧。”他说,语气不容拒绝。
科玛接过那半颗烫手的马铃薯,又看着老人舀起一勺炖兔肉倒在她的那份上。她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地吃下第一口。
兔肉紧实,带着轻微的野性气息,但被那酸涩的云杉啤酒和香料的浓郁味道完美地平衡了。
云杉尖提供了爆炸性的清新感,穿透了肉的油腻。马铃薯粗糙的外皮和粉糯的内里吸收了所有汤汁。
这绝不是她吃过的最精细的食物,但却是她人生中迄今为止,最生动的一餐。
每一口都讲述着这片森林的故事:雨水的清冷、树木的芳香、野物的活力,还有老人身上那种历经风霜的智慧。
她吃得很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老人默默地看着,又给她添了一勺。
雨点敲打着屋顶,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温暖和食物终于驱散了科玛身体里最后一丝寒意和恐慌。
“我……我认得一些书上的植物,”吃饱后,科玛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但我不敢摘。怕错。”
老人用一根小树枝剔着牙,哼了一声:“书是死的,林子是活的。光看不行,得用这里闻,”他指指鼻子,“用手指摸,用舌头尖尝一点点——当然,得确定死不了才行。最好的老师是饿肚子和拉肚子。”他说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嘎嘎地笑了起来。
笑完,他指着墙角一株从木板缝里钻出来的、不起眼的杂草:“那个,野酸模。叶子掰下来,嚼着酸溜溜的,能当醋用。河边多得是。”
他又指指窗外一棵大树脚下几簇灰白色的、像耳朵一样的东西:“那是木耳。雨停了就能摘。死不了,也饿不死。”
他的话简单直接,没有任何术语,却像一把钥匙,为她打开了观察森林的新方式。他不是在传授知识,而是在分享一种活着的本能。
雨渐渐小了。老人站起身,重新披上雨衣。“我要往南走了。这屋子你可以再用一晚。记住,林子不欠你的,但也不会故意害你。放亮眼睛,管住手,慢慢来。”
他没有问科玛的名字,也没有说自己的。就像一阵风,吹过,留下了温暖、食物,和一种全新的视角。
科玛站在门口,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依旧朦胧的雨雾林中。她回到火边,看着锅里剩下的一点深色汤汁和粘着的几片云杉尖。
她拿出日记本,就着跳跃的火光写道:
十月九日,雨转晴。 遇见一个捕兽人。他叫我尝了云杉的味道。
他用酸了的啤酒和一只兔子,做了我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顿炖肉。
他说饿肚子和拉肚子是最好的老师。 我想他是对的。明天,我要去河边找野酸模。 K.
火堆渐渐熄灭,但一种新的东西,在她心里被点燃了。那不是莽撞的勇气,而是一种细微却坚定的好奇心。
她第一次觉得,这片沉默而庞大的森林,或许真的可以与之对话,用味蕾,而不是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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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兽人的小屋留存着昨日的余温,以及那顿炖兔肉残存的、令人安心的香气。
科玛醒来时,雨已停歇,晨光从木板的缝隙间渗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出几道明亮的光柱。
老人离开了,像一场短暂而深刻的梦,但他留下的不只是空锅和温暖的记忆,更是一种切实的冲动。
“河边多得是。”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回响。她迅速收拾好寥寥几件物品,仔细压熄了壁炉里最后的灰烬,背上背包,目标明确地朝着记忆中来的方向,寻找水流的声音。
林地在雨后焕然一新,每片叶子都洗得油亮,滴着晶莹的水珠。空气清冷得刺肺,却带着一种涤荡一切的纯净。
很快,潺潺的水声指引着她。一条不算宽但水流活跃的小溪,切割着布满苔藓的岩石,奔流而下。
科玛沿着潮湿的河岸行走,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搜寻着。她不再仅仅看到一片绿色的混沌,而是开始分辨不同的形状和纹理。
她回忆起图鉴上的图片,更回忆起老人随手指认时那笃定的神态。
忽然,她蹲下身。一丛丛盾形的叶子,边缘略带波浪,簇拥在河边湿润的泥土里。是野酸模!
她小心翼翼地掐下一片嫩叶,用手指揉了揉,然后迟疑地放入口中轻轻一嚼。
一股尖锐、清新的酸味立刻弥漫开来,刺激着唾液腺。这酸味不同于醋的醇厚,更野生,更直接,带着一点青草的涩味。
就是它!她感到一阵小小的雀跃,像解开了一道难题。她小心地采集了一小把嫩叶,用清水洗净,放进之前装奶酪的空塑料盒里。
她的目光继续搜索。溪边倒伏的一棵腐朽桦木上,一簇簇灰黑色、柔软如天鹅绒的“耳朵”吸引了她的注意。
木耳!它们吸饱了雨水,肥厚而富有弹性。她按照图鉴上说的,只采摘了那些颜色纯正、没有可疑斑点或黏滑感的。
手指触碰到它们冰凉柔软的表面时,一种收获的喜悦油然而生。
她的“狩猎”还未结束。她记得图鉴里提到蕨菜的嫩芽在春季是美味,但现在季节已过。
不过,她发现了几株野葱,细长的管状叶子散发出微弱但确凿的葱蒜香气。她也摘了一些。
带着这些战利品,科玛在小溪旁一片开阔的砂石地上停下来,决定尝试她的第一次完全自给自足的野炊。
她用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易灶台,收集干枯的松针和细枝,这次,她尝试使用打火石。
第一次尝试,火花溅在引火物上,只有一缕青烟,瞬间熄灭。第二次,第三次……她的手指被锋利的钢片划了一下,渗出血珠。
挫败感开始累积。她几乎想掏出那盒便宜的火柴。
但想起捕兽人那双粗糙的手,她咬咬牙,再次尝试。调整角度,更用力地摩擦,让火花更集中地溅射在那一小撮最干燥的松针上。
终于,一缕微弱的火苗颤巍巍地升起,她赶紧俯身,像呵护一个新生儿般轻轻吹气,添加更粗的柴火。
火,成功燃起了!
她用军用水壶烧开溪水,先将木耳撕成小朵扔进去焯烫片刻,捞出。然后放入最后一点意大利面。
同时,她在另一个小金属盒里(原本是装糖的),将野酸模的嫩叶捣碎,加入一点点溪水和盐,做成了一份简陋至极的酸味酱汁。
面条煮好后,她捞出沥干,将焯好的木耳、切碎的野葱和那份绿色的酸模酱汁一起拌入。没有油,没有任何其他调料。
她坐在岩石上,端着这碗冒着热气的、看起来极其原始简陋的“野生意面”,深吸了一口气。
她叉起一束面条,上面沾着墨黑的木耳和绿色的酱汁碎屑,送入口中。
味道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寡淡。面条本身无味,木耳提供了一种柔韧滑腻的口感,野葱带来了轻微的辛香。
而最主要的味道,来自那野酸模酱汁——那股直接、锐利、几乎蛮横的酸味,瞬间激活了整个味蕾世界。
它毫不精致,却充满了生命力,仿佛把雨后森林的清新和溪流的凛冽都浓缩在了里面。
这不是一顿美味的大餐,甚至比不上那锅兔肉炖菜。但它是由她亲手寻找、辨认、采集、烹饪而成的。每一口酸味,都在宣告着她的独立。
她慢慢地,珍惜地吃完了每一根面条,甚至舔了舔盒子边缘的酸模残渣。
下午,她决定沿着小溪继续向上游探索,信心比之前充足了些。她辨认出几丛熟悉的野莓丛,但果实早已过季。
她又发现了一些看起来极其类似图鉴上“鸡油菌”的黄色蘑菇,它们长得如此可爱,颜色鲜艳,仿佛在邀请她。
“最好的老师是饿肚子和拉肚子。”
老人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恐惧战胜了诱惑。
她只是给它们拍了张照(手机还有最后一点点电),并在日记本上仔细画下它们的形态和生长环境,标注上“疑似鸡油菌?待确认——极度谨慎”。
傍晚,当她回到溪边准备过夜时,腹部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她冲进树林深处,腹泻来得迅猛而尴尬。
事后,她虚弱地靠着一棵树坐下,回想这一天吃过的东西。面条?水煮过的。
木耳?焯烫过的。野葱和酸模?生吃的,但图鉴上说无毒。是水有问题吗?她虽然用了净水药片,但或许剂量不够,或者源头有污染?
尴尬和不适之中,她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恐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释然。捕兽人的话应验了。
她真的上了第一课:荒野不是温良的超市,即使看起来最清澈的溪水,也可能隐藏着风险。这不是惩罚,而是反馈,一种严厉却必要的教导。
她在日记里写道,字迹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有些歪斜:
十月十日,晴,冷。 找到了酸模和木耳。做了拌面。很酸,但很好吃。是我自己找到的。 肚子疼了。可能是因为水。
拉肚子老师给我打了分:不及格,但必须补考。 看到了像鸡油菌的蘑菇,没敢碰。它们还在对我笑。 K.
她蜷缩在睡袋里,听着溪水永不停歇的流淌声,肚子还在隐隐作痛,但心里却异常平静。
她正在学习,以最直接、最深刻的方式。她的野味人生,终于不再是浪漫的想象,而是包含了酸涩、腹痛和宝贵经验的、真实无比的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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