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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杰克与玛丽

野味人生

离开利亚姆之后,科玛继续向东南方向跋涉,深入落基山脉的腹地。天气正如伊莱贾和西尔维预示的那样,变得越来越反复无常,也越来越危险。

  晴朗的天空可能在一小时内就被翻滚而来的铅灰色乌云吞噬,狂风卷着雪沫,能见度骤降至几米之内。真正的严冬正在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她按照利亚姆粗糙的示意图,勉强找到了一些岩缝避风,但寒冷无孔不入。压缩饼干和最后一点鱼干很快消耗殆尽。

  狩猎变得极其困难,动物们仿佛都消失了,或者躲进了更深的避寒处。她的体力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消耗下快速流逝。

  十二月初的一天,灾难终于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她所在的山谷。

  狂风怒吼,雪片不是飘落,而是像白色的沙暴一样被高速横吹,天地间一片混沌。温度骤降,致命的风寒效应让体感温度降到了难以置信的低温。

  科玛的防水布帐篷在狂风中如同脆弱的叶子,根本无法搭建。她拼命想找到一个躲避处,但在白茫一片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脚下的积雪深及腰部,每前进一步都耗尽力气。她的手指和脚趾开始失去知觉,睫毛和围巾结满了厚厚的冰壳。

  恐惧,真正的、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山脉冬季的残酷。

  西尔维的木屋、伊莱贾的湖岸,此刻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天堂。力气正随着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开始模糊,昏昏欲睡的感觉不断诱惑着她——她知道,这是失温症最危险的信号。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蜷缩在一块岩石后听天由命时,风中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犬吠声。

  是幻觉吗?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抬起头,艰难地辨认着风向。声音似乎又消失了。

  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她,她朝着声音可能传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连滚带爬地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彻底脱力之前,风雪幕布似乎被撕开了一角。她隐约看到前方山坡下,有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在闪烁。

  不是幻觉!

  那是灯光!有人!

  希望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她几乎冻僵的身体。她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朝着光点的方向挣扎而去。

  越来越近,她看清了那是一座低矮但看起来异常坚固的木屋,烟囱冒着几乎被风吹散的白烟。

  屋外似乎有一个用高栅栏围起来的院子,犬吠声正是从里面传来。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拍打着木门,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门猛地从里面被拉开。温暖的光线和热浪扑面而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看不清面容。

  “老天!快进来!”一个低沉而急切的男声响起。

  科玛几乎是被拖进屋里的。她瘫倒在门口,浑身冰冷,不住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玛丽!快!拿毛毯!热汤!”男人朝屋里喊道,声音沉稳而富有行动力。

  一个围着围裙、面容慈和但眼神关切的中年女人迅速出现,手里抱着厚厚的羊毛毯。

  她一言不发,立刻和男人一起,将科玛湿透冰冷的外套和靴子脱掉,用毛毯将她紧紧裹住,扶到壁炉边的椅子上。

  壁炉里的火燃烧得极其旺盛,释放出令人沉醉的热量。女人——玛丽,端来一碗冒着滚滚热气的肉汤,小心地喂到科玛嘴边。

  滚烫的、浓郁的汤汁滑过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袋,科玛冻僵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这是回暖的迹象。

  男人搬来一个脚盆,倒入温水,帮她恢复冻僵的双脚。整个过程,两人配合默契,动作利落而温柔,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紧迫而有效的行动。

  许久,科玛才停止颤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她看着眼前这对救了她性命的夫妇,泪水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谢……谢谢……”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嘘,没事了,孩子,安全了。”玛丽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柔和,“我是玛丽,这是我丈夫杰克。这里是我们的家。”

  杰克点点头,他看起来五十多岁,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常年在户外劳作留下的风霜痕迹,眼神坚毅而温和。

  “暴风雪来得太猛了。你能找到这里,真是运气。”他看了看窗外依旧狂怒的风雪,“这天气,没几个人能扛过去。”

  科玛这才有机会打量这间木屋。它比西尔维的木屋更大,结构也更复杂。

  屋里堆放着更多的生活物资和工具,墙上挂着更多的兽皮和干货,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一种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坚实的安全感。

  一条看起来年纪不小但依旧威猛的加拿大猎犬正趴在壁炉边,警惕又好奇地看着她。

——————

  科玛在杰克和玛丽的家——他们称之为“松涛哨站”——里住了下来。这场暴风雪和严重的冻伤让她虚弱不堪,需要时间恢复。

  哨站位于一个相对避风的山坳里,旁边有一片茂密的松林,因此得名。

  杰克解释说,这里曾经是一个旧的皮毛贸易中转站,他们夫妇十几年前买下并进行了加固,现在既是家,也偶尔为那些敢于在冬季深入荒野的猎人、探险家(极少)提供有偿的住宿和补给。

  玛丽像母亲一样照顾着科玛。她用自制的药膏(含有松脂和蜂蜡)涂抹科玛冻伤的手指和脚趾,每天为她准备营养丰富的热汤和食物。

  除了肉汤,还有用储存的南瓜和野莓做成的糊糊,甚至还有一点点他们自己酿的、度数很低的云杉啤酒。

  杰克则是个沉默寡言但心灵手巧的人。他检查并修补了科玛磨损严重的装备,给她的刀重新打磨上油,甚至还教她如何更有效地给靴子防水防冻。

  天气稍好时,他会带着猎犬出去巡查陷阱,偶尔能带回一只松鸡或野兔,改善伙食。

  一个月的时间悄然流逝。科玛的冻伤早已痊愈,脸色变得红润,身体甚至比出发前更结实。

  她不仅学会了更好的冬季生存技巧,更从这对夫妇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她从未在亲生家庭中体验过的、无条件的接纳与呵护。

  她帮忙准备食物,和杰克一起加固屋顶抵御风雪,听玛丽哼唱古老的爱尔兰小调。

  杰克和玛丽看她的眼神也日益不同。那份最初的同情和善意,渐渐渗入了某种更深沉的情感。

  玛丽会下意识地帮科玛捋顺睡乱的头发,杰克则会把自己年轻时用过的、保养得极好的一把剥皮小刀送给科玛“防身”。

  他们之间偶尔会流露出一种默契的、带着些许期盼的沉默,目光时常温和地停留在科玛身上,仿佛在欣赏一幅失而复得的画卷。

  一月中旬,科玛知道她必须再次上路了。最严寒的深冬即将过去,但离真正的春天还早。

  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在晚饭后提出离开的想法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玛丽正在擦拭碗碟的手停了下来,背对着科玛,肩膀微微垂下。

  杰克沉默了很久,炉火映照着他脸上复杂的情绪。巴克似乎也感觉到什么,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孩子,”杰克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你知道……外面的天气还没真正好转。也许……可以等到融雪之后?”他的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犹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恳求。

  玛丽转过身,眼眶已经有些发红,但她努力保持着微笑:“是啊,科玛。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我们可以教你更多东西,春天来了,山里的景色很美,我们可以一起去采第一批羊肚菌……”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没再说下去。

  科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明白他们的心意,这份沉甸甸的、如同父母般的挽留,几乎击溃她的决心。

  “杰克,玛丽……”她哽咽着,“谢谢你们,真的……你们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家,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但……但我必须走下去。我的旅程……还没完成。”

  她无法解释那种内心的召唤,那种想要看遍这片土地、尝尽所有“野味”的冲动,即使前方充满未知。

  长久的沉默。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玛丽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最终,杰克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不舍,但也有一份深藏的理解。

  他站起身,走到科玛身边,用他那粗糙的大手笨拙却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吧,孩子,”他的声音有些哑,“既然是你的选择……我们……我们帮你准备。”

  玛丽擦掉眼泪,也走了过来,紧紧拥抱了科玛一下:“答应我们,一定要万分小心。永远记得,这里永远有一个房间为你留着,松涛哨站永远是你的家。”

  接下来的两天,气氛沉重而温馨。

  杰克更加细致地帮她检查装备,重新打包,在里面塞满了远超她所需的肉干、熏鱼、硬奶酪和玛丽烤的耐储存饼干,甚至还有一小袋珍贵的盐和糖。

  玛丽则熬夜为她赶制了一双内衬厚实羊毛的新袜子和一副柔软的兔皮手套,又塞给她一小罐珍贵的药膏。

  “沿着东南方那条冻硬的小河走,”临行前,杰克再次叮嘱,手指着方向,目光却久久停留在科玛脸上,“大概五天路程,能走到辛顿镇附近,那边就正式出了荒野公园的范围,有公路,能找到车去更远的地方。”

  “孩子,照顾好自己。”玛丽最后一次拥抱她,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记住,无论你走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在这里惦记着你。累了,就回来。”

  科玛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重重地点头。她背起那份沉得几乎让她踉跄的行囊。

  那里面装着的,是足以支撑她很久的食物,更是她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家的重量和一份沉甸甸的、父母般的爱。

  她一步三回头,看着那对站在木屋门口、相互依偎着向她不断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山坳的拐角。

  她在日记本里画下了松涛哨站的轮廓,门口站着三个人和一条狗,下面用力地写下一行字:

  一月十五日,离开松涛哨站。 杰克和玛丽给了我一个家,还有我从没得到过的……父母的愛。 他们希望我留下。 

  我必须走。 心很痛。 但我带着他们的爱和巴克的叫声一起上路了。 K.

  她擦干眼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哨站炊烟的温暖气息。然后,她转过身,向着东南方,坚定地走去。

  她的野味人生,因为一场几乎夺走一切的危机,注入了一份更深沉、更温暖的滋味,也多了一份遥远的、名为“松涛哨站”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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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着杰克指引的东南方向,科玛在第五天傍晚时分,看到了与纯粹荒野截然不同的景象。

  树木被砍伐出规则的区域,出现了电网和柏油路的痕迹,远处开始有房屋的灯光连绵成片。空气中也混杂了车辆尾气和隐约的人声。

  辛顿镇——一个坐落在落基山脉东麓、贾斯珀国家公园边缘的林业和运输小镇——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重新将科玛拉回了“文明”的边界。

  走在镇子的街道上,科玛感到一种强烈的不适。路灯的光线刺眼,汽车的噪音让她神经紧绷。

  行人投来的目光(或许只是好奇,但她觉得是在审视她破旧的装备和风尘仆仆的模样)让她想立刻逃回森林里去。

  她与这里格格不入,像一个从时间裂缝里走出来的古人。

  杰克给的食物还剩下一些,但正如他所料,科玛需要钱才能搭乘交通工具前往更南方,或者购买任何她无法自产的必需品。

  她摸了摸口袋里那几张仅存的、皱巴巴的纸币,深知这远远不够。

  她需要工作。

  第二天,她鼓起勇气,开始沿着镇子主街的后巷寻找机会。她避开那些需要复杂技能或光鲜外表的地方,最终在一家名为“驼鹿角餐厅”的后门,看到一张贴在垃圾桶上的、被油污浸染的招工启事:“招聘洗碗工,按日结算。”

  就是它了。

  餐馆老板是个大腹便便、围着沾满油渍围裙的男人,他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科玛。“有经验吗?能干长吗?”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能干。需要钱。”科玛回答得直接而简短,目光没有躲闪。她身上那种历经风霜的坚韧气质,或许打动了他,又或许他只是急需人手。

  “时薪最低标准,干一天结一天。弄坏盘子照价赔。现在就开始?”老板吐出一口烟圈。

  科玛点了点头。

  于是,她被塞进了一条散发着浓重洗洁精和腐食气味的围裙,带进了厨房最深处。这里热浪逼人,噪音巨大。

  耳边是炉灶的轰鸣、厨师的吆喝、前台点单的铃声,眼前是堆积如山、沾满食物残渣的盘碟、锅具和玻璃杯。

  她的工作很简单,也极其枯燥繁重:刮掉残渣,将餐具放入巨大的高温消毒洗碗机,取出,分类,堆放。周而复始。

  热水和蒸汽让她很快汗流浃背,腰背酸痛。这与她在荒野中需要耐心、观察和技巧的劳动完全不同,这是一种纯粹的、机械的、消耗性的体力付出。

  厨房里的其他人都很忙碌,没人有空跟她搭话。厨师们大声叫喊着,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她就像一个突然被扔进精密机器里的一个零件,笨拙地试图跟上节奏。她打碎了一个杯子,被老板骂了几句,从当天工钱里扣了钱。

  午餐时间,厨师扔给她一个冷掉的汉堡。“员工餐。”他嘟囔了一句又忙去了。

  科玛坐在后门外的垃圾桶旁,吃着那个过度加工、酱汁腻人的汉堡,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和车辆。

  她无比想念杰克和玛丽壁炉边那碗热腾腾的、用料真实的炖肉,想念西尔维烤鱼时散发的纯粹烟熏味,甚至想念自己那锅难吃却真实的酸模拌面。

  这里的食物能量很高,能填饱肚子,但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她用自己的劳动时间,换取了文明的货币,然后再用货币购买这种流水线生产出的、千篇一律的滋味。这仿佛是对她整个荒野求生的某种讽刺。

  但她没有抱怨。她需要钱。她沉默地、固执地完成着工作,动作逐渐变得熟练,打碎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一天结束,老板点给她几张现金。手指被泡得发白起皱,浑身都是油腻的味道,但握着那几张纸币,科玛感受到的是一种踏实的进展。这是她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陌生的文明世界里挣到的第一份“给养”。

  她在一家最便宜的汽车旅馆租了一个小房间,用热水狠狠冲刷掉身上的疲惫和油污。

  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的电视声和窗外的车流声,她久久无法入睡。

  她在日记本上画了一个巨大的洗碗池和一叠盘子。

  一月二十五日,辛顿镇。 在驼鹿角餐厅洗碗。很吵,很油,很累。 老板很凶,汉堡很难吃。 挣到了钱。 

  很想念松涛哨站的炖肉味道。 文明用时间换钱,再用钱换难吃的饭。 但我需要钱才能继续走。 K.

  几天后,当她揣着凑够的、足够买一张长途汽车票和少量补给的钱,离开驼鹿角餐厅时,老板似乎有点意外。“干得不算赖。真不干了?下次路过没准还有活儿。”

  科玛只是摇摇头,道了谢。她不会再有下次了。她脱下那身油腻的围裙,仿佛脱掉了一层不属于自己的皮肤,背起行囊,径直走向镇外的长途汽车站。

  她买了一张南下的车票,目的地是下一个她在地图上圈出的、靠近更大国家公园的区域。

  坐在温暖而颠簸的巴士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文明规整过的风景,她轻轻摩挲着口袋里那些纸币。

  它们是她用汗水和忍耐换来的钥匙,一把能打开通往下一段荒野旅程的、属于文明世界的钥匙。

  她的野味人生,因此多了一段关于“代价”的、略显苦涩却必要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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