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沃特顿湖畔的空气冷冽如刀,湖面靠近岸边的部分依旧覆盖着灰白色的冰层,但中心区域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暗蓝色的开放水域,蒸腾着朦胧的雾气。
科玛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本就保持着野外生存者浅眠警觉的习惯。她悄无声息地起身,重新点燃了篝火的余烬,烧上水。
艾米是被咖啡的香气唤醒的——是科玛用带来的少量咖啡粉和滤纸煮的,一种简单的奢侈。
她钻出帐篷,睡眼惺忪,看到科玛已经收拾妥当,正就着热水吃着一块硬奶酪,目光投向雾气缭绕的湖面,神情专注。
“早上好……”艾米裹紧羽绒服,牙齿打颤地凑近火堆,“你看什么呢?”
“看天气,看水汽,看风向。”科玛没有回头,声音平静,“今天上午湖上会有平流雾,下午可能会起风。我们得趁早上雾没散,沿着湖东岸走,那边背风,路也好走些。”
艾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觉得科玛能从天光水色里读出这么多信息,简直像某种神秘的巫术。
她学着科玛的样子,努力想从雾气里看出点什么,却只感到一片朦胧的美。
她们收拾好营地,沿着湖畔的碎石滩向东行进。靴子踩在冻结的沙石和薄冰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湖面的雾气如轻纱般流动,时而遮蔽对岸的雪山,时而又散开一角,露出宝石般的蓝色湖水和远处冰川的轮廓,宛如仙境。
艾米被这美景震撼,不停地拿出手机拍照,尽管科玛告诉她再往里走就没信号了。
科玛的脚步不快,时不时会停下来,不是看风景,而是观察地面、树木和水线。
“看这里,”她指着一片雪地上的细小足迹,“野兔的,还很新,它刚过去不久。”
又指着岸边一棵云杉树下散落的鳞状物:“豪猪啃树皮留下的痕迹,它需要补充矿物质。” 甚至能从风声和水流声中分辨出潜鸟捕食入水的声音。
艾米跟在她身后,努力记住她指出的一切,感觉自己像在上一堂无比生动的自然课,老师却惜字如金。
她不再只是惊叹于风景的壮丽,开始学着用科玛的眼睛去“阅读”这片土地,发现那些隐藏在宏大景观下的、细微的生命痕迹。
中午时分,雾气渐渐消散,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们在一处避风的岩石后休息,吃午餐——依旧是肉干、硬奶酪和艾米带来的能量棒。
“科玛,”艾米嚼着能量棒,忍不住问,“你是怎么学会……看所有这些的?看书吗?”
科玛沉默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大部分是……一个人教的。”她脑海中闪过西尔维沉静的脸庞。
“哇!是更厉害的野外大师吗?他也在这一带吗?”艾米立刻来了兴趣。
“不在。”科玛的回答截断了这个话题,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山林,带着一丝艾米无法理解的遥远。
艾米识趣地没有再问,但心里对科玛的过往更加好奇。
下午,科玛决定带艾米离开湖岸,进入一片地势稍高的混合林带,希望能找到些补充食物。
她教艾米如何更安静地移动,如何利用树木掩护观察前方。
在一片林间空地的边缘,科玛突然停下脚步,示意艾米蹲下,屏住呼吸。
只见空地上,几只羽毛斑斓的松鸡正在进行着奇特的求偶仪式。
一只雄松鸡鼓起颈部的气囊,发出低沉的“嘭嘭”声,同时展开尾羽,翅膀拖地,围绕着雌松鸡踩着小碎步旋转,跳着一种笨拙又庄严的舞蹈。
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斑驳地洒在它们身上,那场景原始而迷人。
艾米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只能用眼神向科玛表达她的兴奋。
科玛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里有一种猎人般的专注和对自然造物的纯粹欣赏。
她没有拿出武器,只是观察。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碰了碰艾米,示意她慢慢后退。
直到退出足够远的距离,艾米才激动地小声说:“太神奇了!你早就知道它们在那里吗?”
“听到声音了。”科玛淡淡地说,“繁殖季,它们不太怕人。看看就好。”
虽然没有收获猎物,但这次近距离的观察让艾米兴奋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窥见了荒野真正的、跳动的心脏,而带她看到这一切的,是科玛。
傍晚,她们在另一条小溪边扎营。艾米尝试着模仿科玛的样子收集柴火,虽然依旧效率低下,但比昨天好了很多。
科玛则在溪边处理一些采集来的可食用嫩枝和根茎。
晚餐时,科玛将那些洗净的根茎烤熟,分给艾米。味道有些苦涩,但带着泥土的清香。
“这是什么?”艾米好奇地问。
“不知道具体名字,”科玛回答,“但能吃。以前……那个人教过怎么认。”
这几乎是科玛第一次主动提及那个“老师”。艾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她没有追问,只是小心地品尝着那苦涩的根茎,仿佛能从中尝到一点科玛过往的滋味。
夜里,气温再次骤降。艾米裹着睡袋,还是冷得有些睡不着。她听到旁边帐篷里,科玛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科玛……”她小声唤道,“你睡了吗?”
“没。”科玛的声音很快传来,清晰冷静,仿佛根本不需要睡眠。
“我有点冷……”艾米的声音带着点可怜兮兮的鼻音。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窸窣的声响,科玛钻出了帐篷。
她走到艾米的帐篷外,拨了拨篝火,添了几根耐烧的粗柴,让火势更旺了一些。跳动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帐篷上。
“好点了吗?”她问。
“嗯……好多了。”艾米看着帐篷上那个可靠的剪影,心里莫名地安定了下来,寒意似乎也驱散了不少。“谢谢。”
科玛没再说话,但在火边坐了下来,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帐篷。她就那样静静地守着火堆,也守着帐篷里那个怕冷的女孩。
艾米隔着帐篷布,看着外面那个沉默的守护者的身影,一种混合着依赖、感激和越来越浓的倾慕的情绪,在寒冷的夜里悄悄滋长、蔓延。
她听着火堆的噼啪声和科玛偶尔拨动柴火的细微声响,渐渐沉入了温暖的睡眠。
科玛看着跳动的火焰,又看了看艾米安静的帐篷。多一个人,意味着多一份责任。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沉重,但似乎……也并不完全令人排斥。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明天需要教艾米如何更好地利用睡袋和搭建更避风的营地。
她的野味人生里,第一次不仅仅要考虑自己的肚子和方向,还要考虑另一个人的冷暖与安全。
这份负担,让旅途的重量发生了变化,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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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湖畔和林间缓慢流淌。科玛和艾米的徒步变成了某种固定的节奏:清晨拔营,上午赶路或进行生存教学,中午简单进食,下午寻找合适的过夜地点。
傍晚搭建营地,共享晚餐,然后围着篝火进行短暂的、通常是艾米主导的交谈。
艾米的进步是肉眼可见的。
她学会了更有效地打包背包,生火的成功率越来越高,能辨认出几种最常见的可食用植物和危险植物,甚至在一次科玛的指导下,成功设置了一个简单的套索(虽然什么都没抓到)。
她脚上的水泡变成了老茧,脸上的婴儿肥被山风削去了一些,眼神里的天真烂漫依旧,却多了一丝专注和坚韧。
科玛的话依然不多,但教导艾米时却异常耐心。她会示范,会纠正,会在艾米成功时给出一个简短的“不错”,会在她失败时平静地分析原因。
她像一块坚硬的燧石,而艾米热情的敲打,偶尔也能迸发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火花——比如艾米会用手机里下载的星图APP教科玛辨认更详细的星座(虽然科玛更信任直接看到的星空)。
或者在她疲惫时哼唱一些流行的歌曲,给寂静的荒野带来一丝不合时宜却轻快的旋律。
季节的变换悄然发生。白天明显变长,阳光有了真正的热度,积雪加速融化,汇成无数条涓涓细流,渗入土地,注入湖泊,也让道路变得越发泥泞湿滑。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的潮湿气息。
一天下午,她们需要穿越一条因融雪而涨水的溪流。溪水湍急,冰冷刺骨,水底布满滑溜的卵石。
“踩着那块大石头过去,重心放低,用登山杖稳住!”科玛率先涉水而过,动作稳健,回头指导艾米。
艾米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学着科玛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脚踏上水中的石头。
然而,新靴子的鞋底在湿滑的石头上抓地力不足,她脚下一滑,“啊呀”一声惊叫,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摔进冰冷的水里!
科玛反应极快,立刻涉水冲过去,一把将呛咳不止、浑身湿透的艾米从齐腰深的水里捞了起来,拖到对岸。
艾米冻得嘴唇发紫,牙齿咯咯作响,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更糟糕的是,在她摔倒扭动的瞬间,脚踝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我的脚……好痛!”她坐在岸边,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科玛眉头紧锁,迅速检查了她的情况。浑身湿透极易失温,脚踝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胀起来,可能是扭伤,甚至更糟。
“得生火,立刻。”科玛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罕见的紧迫。
她几乎是以半抱半扶的方式,将艾米拖到附近一处相对干燥的避风岩石后。
然后用最快速度收集柴火——顾不上粗细,找到什么用什么——用燧石和火绒艰难地引燃了一堆旺火。
“把湿衣服脱掉,用这个裹上。”科玛从自己背包最深处扯出那件她一直舍不得多用、杰克和玛丽给的备用羊毛毯,扔给艾米,然后背过身去,继续添加柴火,将火烧得更旺。
艾米又冷又痛又羞窘,哆哆嗦嗦地脱掉湿透的衣物,用粗糙却温暖的羊毛毯紧紧裹住自己,尽可能靠近火堆。
科玛又拿出自己的金属水壶,装满干净的溪水,放在火边加热。
处理好这些,她才蹲下身,仔细检查艾米的脚踝。肿胀得很厉害,皮肤发红发热。科玛用手轻轻按压、转动,艾米疼得倒吸冷气。
“没断,应该是严重扭伤。”科玛做出判断。她拿出水壶里温热的(还不足以烫伤)水,浸湿一块软布,小心地敷在肿胀处。
然后又从急救包里拿出最后的蜂蜡药膏,轻轻涂抹上去。
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与平时那种干脆利落的风格截然不同。
艾米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感受着她指尖小心翼翼的控制和药膏带来的舒缓凉意,疼痛和寒冷似乎都减轻了一些,心里被一种巨大的、依赖性的暖流填满。
科玛帮她处理好脚伤,又将加热好的水壶递给她:“慢慢喝,暖和身体。”
然后,她开始处理艾米那堆湿透的衣物和装备,将它们摊开在火堆旁烘烤。她自己的外套也湿了半边,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那个下午和晚上,科玛几乎没有停下来。她守着火堆,确保它持续燃烧;她帮艾米换了几次脚上的冷敷布;她把烤干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在艾米身边;她将所剩不多的干肉掰碎,混在热水里,喂给艾米吃。
艾米像个孩子一样被照顾着。她看着科玛为她忙碌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异常可靠,一种混合着愧疚、感激和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她心中汹涌。
她想说些什么,道歉或者道谢,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夜里,科玛把自己的睡袋也给了艾米,让她垫在受伤的脚踝下抬高,以减轻肿胀。
她自己则裹着那件半干的外套,靠在岩石边,守着火堆,几乎一夜未眠。
艾米因为疼痛和不适,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间,她总能感觉到科玛时不时探过来试她额头温度的手,或者给她掖紧毯角的动作。
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感到一种被珍视的安全感。
第二天,艾米的脚踝肿得更厉害了,根本无法行走。科玛查看后,平静地宣布:“我们得在这里待几天,等你脚好一点。”
她们原本就不充裕的食物储备因为这次意外而雪上加霜。科玛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在营地附近设置陷阱,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她甚至冒险走远了一些,希望能找到更大的猎物,但收获甚微,只带回来一些苦涩的根茎和少量的清水。
她把大部分能找到的食物都给了艾米,自己吃得很少。
艾米看着科玛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因为缺乏睡眠而泛青的眼圈,心里的愧疚感几乎要将她淹没。
“科玛……对不起……都是我太笨了……”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
科玛正低头削着一根树枝,想给她做根临时拐杖。闻言,她抬起头,看了艾米一眼。女孩的眼睛红红的,脸上满是自责。
“意外而已。”科玛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责备,“荒野里,谁都会摔倒。重要的是之后怎么做。”
她把手里的树枝递过去:“试试这个高度合不合适。”
艾米的眼泪掉了下来,但这一次,不只是因为疼痛和愧疚。科玛的平静和担当,像一种巨大的力量,稳住了她慌乱的心。她接过那根粗糙却用心打磨过的拐杖,紧紧握在手里。
依赖,在此刻变得如此具体而深刻。它不是弱者对强者的索取,而是在脆弱时刻,被迫交付的信任和被迫接受的关怀。
对于科玛来说,照顾艾米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消耗着她宝贵的体力和资源,拖慢了行程。
但对于艾米而言,这段被迫停滞的时光,让她看到了科玛坚硬外壳下那份无声的、可靠的温柔。
她的倾慕,在疼痛、依赖和近距离的观察中,悄然发酵,变得更加复杂和深沉。
她不再仅仅崇拜科玛的野外技能,更开始渴望了解那份沉默背后的力量,以及那偶尔流露出的、深藏的温柔。
科玛则看着艾米努力尝试用拐杖站起来的笨拙样子,心里计算着剩下的食物和可能需要的恢复时间。
她的野味人生里,第一次因为另一个人的意外,而进入了真正的困境。
但这困境,也让她品尝到了另一种滋味——一种名为“责任”和“被需要”的、沉重却无法舍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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