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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熊域

野味人生

西南方向的深入,让科玛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更深的荒野”。人类的痕迹被彻底抹去,连最模糊的兽径都难以寻觅。

  她不得不更多地依靠太阳、星象和溪流的走向来辨别方向。

  这里的寂静也更加彻底,是一种连风都似乎被古老林木吸收吞噬的、沉甸甸的寂静。

  一天下午,她在泥泞的林间空地上,看到了一组清晰的、令人心悸的足迹。那足迹巨大,掌印清晰,爪痕锐利,深深地嵌入湿软的泥土里。

  是灰熊的足迹。而且非常新鲜。

  科玛的心脏瞬间收紧,所有散乱的思绪顷刻间被扫空,只剩下最原始的警惕。她立刻停下脚步,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

  她仔细检查着足迹的大小、方向和深浅,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除了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气息,暂时没有捕捉到那种特有的、略带腥膻的野兽气味。

  足迹指向她计划前进的方向。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熊迹,但在如此深入、救援绝无可能的区域,独自面对北美大陆顶级的掠食者,那种压迫感是前所未有的。

  西尔维和杰克教导过的所有关于熊的知识瞬间涌入脑海:保持冷静,制造噪音(在可能相遇的区域),避免突然动作,绝对不要奔跑……

  她解下背包,将防熊喷雾放在最顺手的位置,然后重新背好。她没有选择绕路——在这片完全陌生的区域,随意改变方向可能更危险。

  她决定更加谨慎地前行,并开始有节奏地、用登山杖敲击身边的树干,或者故意提高音量自言自语(尽管这让她感到十分不自在),宣告着自己的存在,避免猝不及防的相遇。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眼睛不断扫视着前方的林木和灌木丛,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这种极致的警觉消耗着她大量的精力。

  傍晚时分,她找到一处岩石嶙峋、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扎营。她特意选择了逆风处,尽量减少气味扩散。

  营火生得比平时更旺,噼啪作响的火焰带来一些心理上的安全感。

  她将食物和所有带有气味的物品(包括牙膏、护肤品)都用密封袋包好,吊在远离营地的高高树枝上。

  这一夜,她睡得极浅。任何风吹草动——无论是真实的夜行动物声响,还是过于紧张的神经制造出的幻听——都会让她瞬间惊醒,手握紧身边的刀和防熊喷雾。

  第二天,熊的威胁感依旧如影随形。她在一处灌木丛发现了被翻动的痕迹和一些兽毛,再次确认了这片区域是那只灰熊的活动范围。

  高度的精神压力持续消耗着她。她需要食物来保持体力,但狩猎和采集时都无法全身心投入,总有一部分注意力在防范四周。

  下午,她在寻找水源时,耳边传来一阵持续而熟悉的嗡嗡声。是蜜蜂!有蜂巢就意味着可能有珍贵的蜂蜜。若是平时,这会是令人兴奋的发现。

  但此刻,科玛的第一反应却是警惕。蜂巢很可能也是熊的目标。她循着声音,极其谨慎地靠近,果然在一棵枯树的巨大裂缝里,看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野蜂巢。

  而就在蜂巢下方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个新鲜的熊掌印——那只灰熊显然也发现了这里,并且试图掏挖过,树干上留下了新鲜的爪痕。

  科玛立刻后退,迅速但安静地离开了那片区域。蜂蜜虽好,但为了它与一头可能就在附近的熊争夺,无异于自杀。

  就在她撤离后不久,远处山林里隐约传来一声低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似乎还夹杂着树枝被折断的咔嚓声。

  科玛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立刻蹲下身,借助灌木隐藏自己,屏息凝神,一动不动。

  那声音没有再次响起。但那种无形的、巨大的威胁,如同实质般笼罩着她。她不知道熊离她多远,是否发现了她,或者只是在进行日常的活动。

  这种不确定性最是折磨人。

  她不敢再贸然前进,也不敢生火(担心火光和烟雾在傍晚反而吸引注意),找了个茂密的灌木丛深处,用防水布简单遮掩,就这么蜷缩着度过了一夜。又冷又饿,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那一晚,她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孤独的重量。之前艾米在时,虽然她觉得是负担,但至少有另一双眼睛,另一个可以守夜的人,另一种声音可以驱散恐惧。

  而现在,所有的危险、所有的决策、所有的恐惧,都只能由她一个人承担。

  寂静不再是宁静,而是充满了无数可能性的、令人窒息的轰鸣。每一片树叶的抖动,每一只夜枭的啼叫,都被放大成潜在的威胁。

  她想起了西尔维。那个女人是如何常年独自一人生活在北方的木屋里,面对更漫长的冬季和更广阔的荒野?她那份沉静的勇气,究竟需要多少历练才能铸就?

  她也想起了杰克和玛丽。他们相互扶持,共同面对荒野的严酷。那种陪伴,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

  甚至想起了艾米。如果艾米在,此刻大概会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吧?

  那种纯粹的依赖,虽然让人紧张,但似乎……也能带来一种奇异的、被需要的勇气。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实的危机容不得太多感伤。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应对眼前的局面。

  第三天,熊的踪迹似乎消失了。或许它去了别的区域。但科玛不敢大意,依旧保持着最高警戒。她快速穿行,尽可能远离蜂巢和之前发现熊迹的地方。

  直到又过了一天,再也没有发现任何新鲜痕迹,那种如芒在背的压迫感才逐渐减轻。

  当确认暂时安全后,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才猛地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她找了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生起篝火,煮了满满一锅热汤,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陷入了长达十二小时的沉睡。

  醒来后,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鸟鸣依旧,溪流潺潺。但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科玛看着跳动的火焰,眼神比以往更加深沉。经过这次与顶级掠食者的无形对峙,她对于荒野的敬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寻求体验和自由的旅行者,更是一个真正在食物链中挣扎求存的个体。

  她的野味人生,增添了一层沉重而深刻的底色——那是对死亡阴影最直接的瞥视,和对绝对孤独最彻骨的品尝。

  她在日记本上,没有画熊,也没有写任何关于恐惧的文字。只是画了一个孤零零的小人,站在无比巨大的树木之下。旁边写着:

  四月十八日,熊域。 过去了。 寂静的声音,很大。 K.

  “寂静的声音,很大。”这或许是她对那种极致恐惧和孤独最贴切的描述。那几日的经历,像一道深刻的划痕,刻在了她的旅程和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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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迹带来的惊悸如同暴雨般猛烈,但终究过去了。日子继续向前流淌,季节的脚步无可阻挡地迈入初夏。

  阳光变得慷慨而温暖,毫不吝啬地洒向森林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蓬勃生长的气息,混合着松脂、野花和湿润泥土的馥郁芳香。

  科玛的旅程节奏逐渐恢复了平稳,但那份经历过极致警惕后的松弛,与之前单纯的独行已然不同。

  她的感官依旧保持着一份基础的警觉,但不再时刻紧绷如弦。她学会了与这片潜藏风险的荒野共处,而非仅仅是提防。

  森林换上了最绚丽的衣装。落叶松的新翠鲜嫩欲滴,野花在每一片林间空地上肆意绽放,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紫色的羽扇豆、黄色的毛茛、白色的雏菊……溪流欢快奔腾,水量丰沛,水质清澈冰冷。

  而最令人喜悦的,是野莓的季节悄然来临。

  先是低矮的野草莓,像红宝石般零星点缀在草地上,需要仔细寻找。

  科玛俯下身,指尖小心地摘下一颗颗饱满微小的果实。它们虽然个头袖珍,但香气却浓郁得惊人,放入口中,甜蜜的汁液瞬间迸发,带着阳光的味道。

  接着,野覆盆子的藤蔓上也陆续挂满了果实。由青转红,再变成深紫红色。

  科玛沿着熟悉的路径(她总会下意识地避开那片曾与艾米一起发现过覆盆子的灌木丛,却又在某些时刻,鬼使神差地绕回去)搜寻,总能收获一小捧。

  覆盆子酸甜多汁,口感更加扎实,是绝佳的零食和能量补充。

  采摘这些娇嫩的浆果需要耐心和细心,科玛却乐此不疲。这更像是一种专注的冥想,让她暂时放空大脑,只专注于指尖的触感和鼻尖的芬芳。

  她常常就坐在莓丛边,一边采摘,一边直接享用这大自然最新鲜的馈赠。指尖被果汁染上淡淡的紫红色,嘴角也沾着甜蜜的痕迹。

  这种最简单直接的获取和享用,带来一种纯粹而原始的满足感。

  她并没有忘记储存。她会将大量成熟的浆果摊在宽大的树叶上,放在阳光充足且通风的岩石上晾晒,制成易于保存的果干。

  或者,在难得的、心情似乎格外平静的傍晚,她会将一些浆果捣碎,加入干净的雪水或溪水,放在阴凉处任其自然发酵一两天,得到一种口感粗糙、却带着淡淡酒香和果酸的原始“饮料”。

  食物前所未有的丰富。除了浆果,还有各种鲜嫩的野菜、块茎,以及更容易捕获的鱼类(天气暖和,鱼也更活跃了)。

  她甚至尝试用柔韧的树皮和纤维编织简陋的筐篮,用来盛放这些零碎却宝贵的收获。

  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稳定甚至堪称“富足”的节奏。但她知道,这种富足是脆弱且短暂的,完全依赖于季节的恩赐。

  夜晚,她依旧会坐在篝火旁,打开日记本。记录的内容不再仅仅是生存的必需,开始多了些旁的。

  她会画下一颗特别饱满的野草莓,旁边标注:“比去年的甜。” 会画一株新发现的、可食用的野花形状,仔细描述它的味道:“花瓣微辣,茎秆多汁。” 

  甚至会在某一页,无意识地画了两个小人并肩坐着的背影,面前是一小堆篝火。

  画完她才意识到,立刻用笔重重地涂黑,直到墨迹几乎透纸背。

  对艾米的思念,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像这些野蛮生长的藤蔓,在寂静中悄然蔓延。

  它不再是最初那种尖锐的、带着愧疚和后悔的疼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沉静、更绵长的存在。

  她会在看到一片特别美丽的星空时,想起艾米惊喜欢呼的样子。 

  会在尝到一颗异常甜美的莓子时,下意识地想:“这个她会喜欢。” 会在成功生起一堆旺火后。

  感受到一瞬间的成就感,随即想起最初艾米笨拙地划完一盒火柴才点燃一小簇火苗时,那兴奋得发红的脸庞。

  这些记忆的碎片,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脑海。她没有试图强行驱赶,只是任由它们来了又走,像林间穿梭的风。

  她开始一种无声的对话。在心里。

  当她遇到一个生存的小难题时,她会想:“如果是西尔维,她会怎么做?” 当她收获颇丰时,她会想:“杰克和玛丽看到这么多莓子,肯定会很高兴。” 

  而当她独自面对美丽的夕阳,或者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时,那个对话的对象,往往会变成艾米。

  她会在心里对那个想象中的艾米描述眼前的景色,解释某种植物的用途,甚至……偶尔会闪过一丝极短暂的念头:如果她在,现在会是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是安静地坐在身边?

  这种无声的对话,成了她排遣孤独的一种方式,一种古怪的习惯。

  它让她感觉,那些曾经闯入她生命、留下痕迹的人,并未完全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她的旅程。

  她的野味人生,在初夏的丰饶中,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孤独依旧,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记忆犹在,但不再那么令人刺痛。她学会了与它们共存。

  她在日记里写道,笔迹似乎比以往柔和了一些:

  五月五日,初夏谷地。 草莓熟了,很甜。覆盆子也开始红了。 做了果干,应该能吃很久。 晚上星星很多,很亮。 …… 一切都好。 K.

  “一切都好。”这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它意味着接纳,意味着继续前行,意味着在尝过了荒野的苦涩、危险、甜蜜与思念之后,她依然站在这里,并且能够对自己说:一切还好。

  她的旅程,指向更南方,也更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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