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修紧追不舍，黑焰凝成一只只翼展十丈的骨鸦，遮天蔽日。那些骨鸦并非死物，眼眶里燃着幽绿的磷火，每一次振翅，都发出金铁摩擦般的尖啸，震得虚空泛起一圈圈灰黑色的涟漪。它们掠过之处，云层被腐蚀成丝丝缕缕的絮状物，像被撕碎的旧棉絮，拖出长长的死亡尾迹。
玄冥子并不回头，只将凌霄负在背上，口诵《小星斗挪移诀》。那声音极低，却字字如银钉敲入夜幕，每吐一字，脚下便亮起一颗星。星芒初现时仅豆大，眨眼间便涨成碗口，斗柄相连，化作一条悬在万丈高空中的星桥。星桥通体璀璨，却又透明得能看见下方倒掠的山河——一条大江如蜿蜒的银链，三座城池似孩童随手撒落的积木，阡陌纵横的田亩更像被风掀起的棋盘。凌霄趴在他肩头，指甲死死抠住老人洗得发白的青布袍领，指节因失血而泛出青白。他望见下方山河倒掠，村落化作沙盘，心如灰烬——那里曾有他偷摘过桑葚的篱笆，有他替阿爷捶过麻的石碾，如今都在骨鸦投下的阴影里缩成一粒尘埃，随时会被魔焰舔舐成焦土。
骨鸦喷吐魔焰，星桥被烧得噼啪作响。那火不是人间火，带着黄泉深处的腥甜，一沾星辉便如附骨之疽，顺着星芒窜向玄冥子的脚踝。老人灰白的眉梢结了一层寒霜，却仍不疾不徐地念完最后一句诀。星桥在崩塌，碎裂的星屑尚未坠落，便被魔焰炼成暗红色的玻璃渣，在风里拉出细长的血丝。凌霄闻到一股焦糊味，分不清是星桥被灼烧，还是自己背上的伤口再度迸裂。他想说“师父，别管我”，可喉咙里只滚出一口带着铁锈味的血沫，呛得他伏在老人肩头咳得浑身抽搐。
玄冥子忽然停身，反手一剑挥出——那剑并非实体，而是他指尖星辉凝成，剑光横扫，数十只骨鸦同时炸成黑雾。黑雾里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嘶叫，炸散的骨屑竟重新聚合成更小的骨雀，翅骨上生满倒钩，一窝蜂扑向二人。老人左袖一震，袖口绣的北斗七星忽然亮起，七道星芒激射而出，在空中画出一个“囚”字。骨雀撞进星囚，顿时像被无形巨掌攥住，骨骼寸寸扭曲，最终爆成一蓬蓬灰白的齑粉。可更多的骨鸦正从云层上方俯冲而下，它们的羽翼间竟夹杂着真正的鸦羽——那是被魔修生祭的凡鸟，羽根还沾着未干的血珠。
“抓紧。”老人声音依旧温和，脚下星桥却已断。最后一粒星芒在玄冥子靴底熄灭，像一盏被风吹灭的油灯。凌霄只觉身子一轻，两人已坠入云海。那云不是白，而是被魔焰染透的铅灰，稠得能攥出水来。下坠的途中，他看见玄冥子右手并指如剑，在虚空连点数下，每一下都有一团星辉炸开，化作一面面巴掌大的星盾。星盾与空气摩擦，拖出长长的尾焰，竟在下坠的轨迹上拼出一幅缩小的星图——那是天穹府秘传的“斗宿避劫阵”。阵法成型的刹那，凌霄听见“咔”的一声脆响，像是谁踩断了枯枝，随后整个世界便颠倒过来：原本在头顶的骨鸦群忽然出现在脚下，而本该坠向大地的二人，竟倒射向更高的天穹。
再睁眼时，已在缥缈峰山脚。凌霄最先感觉到的是冷，那是一种从骨缝里渗出来的阴寒，仿佛有人把冰针顺着他的脊梁一根根钉进去。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枯黄的松针上，身下垫着玄冥子的外袍，老人只穿一件单薄的月白中衣，背对着他站在三丈外。缥缈峰的山脚终年云雾缭绕，此刻却像被一只巨手搅散，露出远处山壁上一条焦黑的裂缝——那是星桥断裂时，空间撕裂留下的伤痕。裂缝边缘还挂着几根黑色的鸦羽，羽根滴着粘稠的魔焰，把岩石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玄冥子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正滴着血。那血不是鲜红，而是掺了星芒的银白，落在地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将松针冻成细小的冰晶。凌霄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老人面前横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那是他们坠落的终点，也是星阵与魔焰碰撞的遗迹。沟壑底部泛着幽蓝的光，像一柄倒插的巨剑，剑锋上串着半只骨鸦的颅骨。颅骨的眼窝还在跳动，绿火已弱成豆大，却仍固执地望向峰顶，仿佛那里藏着它生前最后的执念。
“师父……”凌霄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他想说“您的手”，却见玄冥子缓缓转身，左肩处赫然一道焦黑的灼痕——那是魔焰穿透星盾时留下的。伤口边缘的衣服已化为飞灰，露出底下干枯的皮肤，可那皮肤上竟嵌着七粒星砂，排成北斗之形，正一点点把黑焰逼出体外。老人低头看他，目光落在少年攥得发白的左手上——那里死死攥着一片骨鸦的羽轴，羽根还连着半颗獠牙，牙缝里沾着一点金色的血。
“缥缈峰的雪，能埋住所有气味。”玄冥子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包括魔修的‘追魂鸦’。”他弯腰拾起一根枯枝，在松针上画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那是他们来时的方向。线的尽头，被他用血点成一粒小小的星，“但雪化之后，星芒会指向我们。”凌霄顺着那粒星望去，发现它正对着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像一颗将熄未熄的炭火，在暮色里倔强地亮着。
山风忽起，吹得老人衣袍猎猎作响。凌霄这才看见，玄冥子中衣的后背竟绣着一幅完整的星图——不是北斗，不是二十八宿，而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星官。那些星官用银线织就，此刻却一根根黯淡下去，仿佛有只无形的笔，正把它们从夜幕里抹去。少年突然想起《小星斗挪移诀》最后那句残缺的咒：“……以身为引，以星为灯，灯灭则魂归。”他猛地伸手抓住老人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冰凉的星辉——那皮肤下的血脉，竟已透出和骨鸦眼眶一样的磷光。
远处，缥缈峰顶的积雪忽然塌了一角，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凌霄抬头，看见最后一缕夕阳正从山脊退去，而夜幕的缝隙里，有比夜更黑的影子正缓缓展开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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