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之巅的黄昏,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红莲水榭更是如此,仿佛连夕阳都不愿在此过多停留,匆匆敛去余晖,留下越来越浓的阴影。
楚晚宁静坐室内,如同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那侵入骨髓的紫黑毒雾早已不再满足于仅仅放大负面情绪,它们如同最狡猾的寄生藤蔓,缠绕着他的灵脉,更试图彻底扭曲他的认知,将他的世界重塑成一个只有厌弃与黑暗的囚笼。
师昧的温言软语,被毒素巧妙地从“可能别有所图”修饰成了“唯一可信的依赖”。而关于墨燃的一切,则被涂抹得愈发不堪——他的关切是虚伪的表演,他的坚持是恼人的纠缠,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成了原罪。毒素日夜不息地低语,将莫名的怨恨与烦躁精准地投射到那个曾经最亲近的徒弟身上。
然而,在那片被毒雾严密控制的心湖最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楚晚宁本身的意识,仍在挣扎。它无法突破重围,却会在某些瞬间,带来一阵毫无来由的心悸与尖锐的痛楚,尤其是在想到“墨燃”这个名字的时候。
这日,那熟悉的、带着犹豫和固执的脚步声又一次在廊外响起。
楚晚宁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体,一股没由来的暴戾情绪直冲头顶。他又来了!那个阴魂不散、令人厌烦的东西!
“师尊。”门外传来墨燃沙哑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有一丝孤注一掷的哀求,“弟子……求您,让弟子进去看一眼,就一眼……弟子寻到一样东西,或许……或许能让你好受些……”
他手中紧握着那个来自梅寒雪的凝神玉盒,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掌心渗出汗来。这是他多日来唯一能找到的、看似无害且可能有益的东西,像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屋内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墨燃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蔓延。但他没有离开,只是固执地站着,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良久,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隙。
楚晚宁站在门内,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地落在他身上,里面只有冰冷的厌烦。“什么东西?”声音嘶哑得厉害。
墨燃心中猛地一揪,既痛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连忙将玉盒捧上:“师尊,是凝神玉!梅家公子所赠,弟子仔细查验过了,气息纯净温和,定能助您安神定魄……”
他的话戛然而止。
楚晚宁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陌生的玉盒,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恐怖的东西!
“外人之物?!”他猛地打断墨燃,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充满了扭曲的猜忌和愤怒,“谁准你收的?!你与何人勾结?!你想做什么?!”
“师尊!不是的!”墨燃急忙解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梅公子他只是一番好意,弟子绝无……”
“好意?”楚晚宁冷笑,那笑容扭曲而毫无温度,“这世间何来无缘无故的好意!蠢货!你竟敢拿这等来路不明的东西来污我的眼!滚!”
盛怒之下,他猛地一拂袖,凌厉的掌风并非直接击向墨燃,而是狠狠扫向那个玉盒!
墨燃猝不及防,下意识死死将玉盒护在怀里,身形被那凌厉的掌风扫得踉跄后退,“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廊柱上,后背传来一阵剧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门内那个变得无比陌生的师尊,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愕与深切的痛苦。
就在这时,另一个温和急切的声音插了进来:“师尊!息怒!”
师昧快步从廊下走来,手中依旧端着那碗浓黑的汤药。他先是担忧地望了楚晚宁一眼,随即自然地侧身,若有若无地挡在了墨燃身前,对着楚晚宁温声劝道:“师尊,您玉体欠安,切莫动气伤了根基。阿燃他也是好心,只是年轻识浅,思虑不周,您万万保重身体,莫要与他一般计较。”
这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坐实墨燃“年轻识浅”、“思虑不周”、“招惹外人”的错处。
楚晚宁看到师昧,周身那骇人的暴戾气息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但眼神依旧冰冷彻骨。他厌弃地瞥了一眼墨燃和他紧紧护在怀里的玉盒,语气森寒:“让他滚。别再拿这些污秽之物来碍我的眼。”
“是,师尊。”师昧从善如流,恭敬应下。他转过身,面向墨燃,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同情,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阿燃,你也看到了,师尊如今受不得半点刺激。听话,先回去。这些东西,以后莫要再拿到师尊面前了。”
墨燃死死攥着怀中冰冷的玉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师昧那副无懈可击的、仿佛全然为他着想的虚伪面容,又看向门内那个被毒素彻底蒙蔽、只对师昧一人流露出些许“信任”的师尊,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汹涌而来。
这场对峙,无声却惨烈。
师昧站在两人之间,仿佛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轻易地离间了原本最为亲密的师徒。他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享受着墨燃眼中显而易见的痛苦,更享受着楚晚宁不得不依赖他的姿态。
墨燃的眼眶赤红,他死死盯着师昧,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师昧,你究竟……”
“阿燃!”师昧不容置疑地打断他,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丝清晰的警告,“师尊需要静养。你非要在此刻忤逆他,惹他更加动怒吗?”
这句话如同最冰冷的枷锁,瞬间缚住了墨燃所有的言语和冲动。他看向楚晚宁,那双曾经清冷明澈、会对他流露出无奈、关切甚至偶尔纵容的凤眸,此刻只剩下全然的厌烦与不耐。
最终,所有的质问、愤怒与不甘,都化作了一声压抑在喉间的、绝望的哽咽。
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楚晚宁一眼,那眼神复杂沉重得令人窒息,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与哀求。然后,他猛地转身,抱着那盒再也送不出去的凝神玉,脚步踉跄地逃离了这个让他心魂俱碎的回廊。
望着他那仓皇绝望的背影,师昧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冰冷漠然的、属于猎手的满意神色。
他转回身,脸上已重新覆上担忧与恭顺,将药碗稳稳奉至楚晚宁面前:“师尊,您消消气,该用药了。”
楚晚宁面无表情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那熟悉的、带着微弱麻痹效力的苦涩汤汁滑入咽喉,似乎暂时压下了因墨燃出现而掀起的剧烈情绪波澜,以及那阵莫名尖锐的心绞痛。
他闭上眼,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
师昧顺从地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房门。
室内彻底陷入死寂。楚晚宁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落在方才墨燃站立的地方,廊柱旁的地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被掌风扫落的细微尘埃。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缓缓按上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心口。
为什么……赶走了那个碍眼的、只会惹他心烦意乱的人……这里……还是会传来这沉闷而顽固的痛楚?
毒雾立刻疯狂地翻涌起来,试图将这点残余的、不合时宜的悸动彻底碾碎吞噬。
“错觉……皆是毒素引发的癔症……”他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不知是在说服谁,身形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