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死生之巅彻底吞没。红莲水榭仿佛成了这片浓墨中最深沉、最死寂的一块,连月光流泻至此,都显得格外清冷苍白,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水榭内,楚晚宁静静坐在窗边阴影里,如同一尊逐渐失去所有生息的玉雕。他的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周身弥漫着一股近乎非人的冰冷与沉寂。那紫黑色的毒雾已不再满足于盘踞灵台,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暗影,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的四肢百骸,试图将他彻底同化,变作只余留厌弃与毁灭本能的空壳。对外界的一切,他越来越漠然,唯有在师昧到来、递上那碗浓黑汤药时,那双空洞的凤眸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像是溺水之人条件反射地抓住唯一的浮木,尽管那浮木之下是万丈深渊。
墨燃像一抹失去归所的孤魂,日夜在水榭外围的竹林山径间徘徊。焦灼、绝望、心痛如绞,种种情绪反复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不敢再轻易靠近,师尊那日冰冷厌弃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剑气,已在他心头刻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每一次回想都带来窒息的痛楚。他怀里那枚来自梅寒雪的凝神玉,已被他的体温度和无数次无意识的摩挲焐得温热,仿佛成了他仅存的一点念想和希望,却沉重得让他几乎无力承受。他无数次想象着将这玉送入师尊手中,想象着它能带来一丝缓解,却又无数次被可怕的现实击退。
今夜,月色格外凄冷。墨燃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绕到水榭后院,这里离师尊的卧房最近。他隐匿气息,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痴痴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窗,期盼能捕捉到一丝证明师尊安好的动静。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却明显压抑着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窗内传来。那声音低哑、破碎,带着一种强行忍耐却终究失败的痛苦颤音,仿佛有什么正在撕扯着发声者的肺腑。
墨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师尊!是师尊的声音!他怎么了?是旧伤复发?还是那“怪病”加剧了?
担忧和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所有理智和警告。他忘了可能会遭遇的斥责和攻击,忘了师昧的警告,忘了所有的一切!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确认师尊是否安好!
身影如夜枭般轻灵掠起,指尖凝聚起微薄到极致的灵力,小心翼翼地在厚实的窗纸上点出一个细不可查的小孔。他屏住呼吸,凑近望去。
室内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冻结。
楚晚宁并未安寝,他甚至没有坐在榻上,而是蜷缩着倒在榻边的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抵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狰狞泛白,另一只手打翻了旁边的小几,茶盏碎裂,水渍和瓷片狼藉一地。他单薄的身体因剧烈的、压抑的咳嗽而不断颤抖,脸色苍白得透明,唇瓣被咬破,渗出的鲜血在苍白下颌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额际沁满细密的冷汗,粘连了几缕墨发。那双总是清冷或猩红的凤眸紧紧闭着,长睫如同垂死蝶翼般剧烈颤动,眉宇间拧紧的是墨燃从未见过的、极其深刻的痛苦。
他似乎在抵抗着什么,身体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透出极致的挣扎和艰难。
师尊……在受苦!他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墨燃的心窝,并残忍地搅动!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从窗沿跌落!
“师尊!”再也无法思考任何后果,墨燃猛地推开并未栓死的窗户,如同失控般跃入室内,踉跄着扑到楚晚宁身边!
骤然闯入的身影和声音惊动了沉溺于痛苦中的人。
楚晚宁猛地睁开眼!眼底先是掠过一丝极短暂的、因剧烈痛苦而产生的茫然空白,待看清眼前之人是墨燃时,那空白瞬间被滔天的怒火、极致的厌弃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慌所覆盖!
“谁准你进来的?!滚!滚出去!”他嘶声厉喝,试图运转灵力将这个屡屡挑战他底线、惹他心烦意乱的人驱逐出去,然而体内那撕裂般的痛楚和两种力量的疯狂对抗让他气息溃散,指尖凝聚的灵光微弱而混乱。
“师尊!您怎么了?是不是很痛?您告诉我!”墨燃急得眼睛赤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他顾不得那微弱的灵力攻击,伸手想要去扶住楚晚宁颤抖的肩膀,想要查看他的情况。
“别碰我!”楚晚宁像是被他的触碰灼伤,猛地挥臂打开他的手,情绪彻底失控,又是一道凌厉却因力竭而失准的掌风扫出,“我让你滚!听见没有!滚啊!”
墨燃不闪不避,肩头硬生生受了这一击,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剧痛传来,他却只是闷哼一声,借势再次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楚晚宁那只冰冷颤抖、沾着冷汗的手腕,另一只手以最快的速度从怀中掏出那枚温热的凝神玉盒,近乎粗暴地塞进他手心!
“师尊!您拿着!求您拿着它!这是凝神玉,干净的!对您有好处!您试试!您试试啊!”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哭着哀求,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绝望下的最后希望。
那温润微凉、散发着纯净平和气息的玉石骤然触碰到皮肤,仿佛一道细微却截然不同的电流,猛地窜入楚晚宁被毒雾彻底封锁麻痹的感知!
“呃啊——!”
楚晚宁发出一声绝非人类语言的、痛苦到极致的嘶鸣!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弹开,背部重重撞在床榻边缘!
那凝神玉的微光,如同一滴坠入滚油的水,在他那片已被毒雾彻底侵占的心湖中引发了惊天爆炸!纯净的安抚之力与阴毒的侵蚀之力疯狂对冲、撕扯!毒素暴怒反扑,带来足以令人神魂俱裂的剧痛;而那玉芒虽微弱,却顽强地试图照亮被黑暗吞噬的角落,唤醒某些被深深埋葬的东西!
剧烈的冲突远超他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猛地甩开墨燃的手,如同丢弃世上最恐怖的毒物般将那只玉盒狠狠掷了出去!玉盒撞在远处的墙壁上,发出清脆却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响。
“拿开……把它拿开!痛……好痛……”他蜷缩起身体,指甲深深抠抓着自己的手臂,留下道道血痕,喘息急促得如同破旧风箱,眼神混乱不堪,充满了暴戾、痛苦,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惧——对那即将失控的未知,对那丝微弱光明可能带来的、颠覆一切的改变的恐惧!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师昧站在门口,手中稳稳端着那碗浓黑如常的药汁。他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震惊、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迅速扫过室内狼藉、墨燃肩头的伤、嘴角的血迹、楚晚宁崩溃的状态,以及墙角那枚碎裂的玉盒。眼底最深处,一丝冰冷的厉色与怒意骤然而逝,快得无人能捕捉。
他快步上前,第一时间并非查看墨燃,而是径直挡在了楚晚宁与墨燃之间,也精准地隔开了那枚落地的碎玉。他半跪下来,语气“焦急”万分:“师尊!师尊!您没事吧?您别吓弟子!”他小心翼翼地扶住楚晚宁颤抖的肩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楚晚宁那只接触过凝神玉的手,确认没有异常才稍稍安心,随即转向墨燃,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充满斥责:
“阿燃!你太让我失望了!我千叮万嘱,师尊受不得半点刺激!你竟敢深夜擅闯,还拿出这等来历不明之物惊扰师尊!你看看师尊现在的样子!你非要亲眼看到师尊被你害得……你才甘心吗?!”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扎向墨燃最痛的地方,将他的关心扭曲成罪行,将他的希望践踏成愚蠢。
墨燃死死盯着师昧,又看看在师昧“安抚”下逐渐停止颤抖、却眼神空洞麻木的师尊,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凉和洞察般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喷涌,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他看清了!师昧根本不是在救治!他那碗药,才是让师尊变成这样的元凶!那凝神玉明明让师尊产生了剧烈的、不同于以往的反应!
“师昧!那药有问题!你……”墨燃目眦欲裂,试图撕开那虚伪的面具。
“够了!”师昧厉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他的一切指控,眼中再无半分平日温和,只剩下冰冷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警告,“出去!立刻!马上!否则,休怪我不顾往日情分,以门规严惩擅闯长老静修之地、意图不轨之罪!”
墨燃牙龈咬得咯咯作响,鲜血再次从破裂的嘴角溢出,腥甜的铁锈味弥漫口腔。他看着师昧那副道貌岸然、掌控一切的姿态,又看向在师昧话语暗示下、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且充满排斥地望向自己的师尊,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都被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闸门死死堵在了胸腔里,化作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滔天恨意和绝望。
他死死攥紧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狼,死死锁住师昧,像是要将这张虚伪的面孔彻底烙印在灵魂深处,永世不忘。
然后,他一步一步,沉重地后退。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痛彻心扉。
最终,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到墙边,捡起那枚已经碎裂的凝神玉,紧紧攥在手心,碎裂的玉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瞬间染红了温润的玉石和他的指尖。
他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冰冷的夜色之中,单薄的背影充满了无边的悲怆和一种即将喷发的、毁灭性的力量。
师昧看着他彻底消失的背影,眼神阴鸷冰冷。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收敛了外露的情绪,重新变回那副担忧恭顺的模样。他回头,看向眼神空洞、似乎对外界一切已无反应的楚晚宁,语气变得极其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师尊,碍眼的人已经赶走了。您别怕,没事了。来,先把药喝了,喝了药就不痛了。”
他将药碗小心地递到楚晚宁唇边。
楚晚宁如同一个失去所有指令的木偶,机械地、顺从地张开嘴,将那一碗浓黑苦涩、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一饮而尽。熟悉的麻痹感和虚假的平和感迅速蔓延开来,压制了那短暂的、几乎将他撕裂的剧烈冲突和痛苦,眼神重新变得一片死寂的冰冷,只是那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多了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与倦怠。
师昧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直到确认药效完全发挥作用,毒素重新牢牢掌控了一切,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体贴地替楚晚宁整理好微乱的衣襟,扶他躺回榻上。
“师尊,您好好休息。弟子明日再来看您。”他轻声说着,如同最忠心的弟子。
窗外,冰冷的墙角下,墨燃背靠着粗粝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袍,他却毫无所觉。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被碎裂玉石割出的伤口和那被鲜血染红的残玉,剧烈的疼痛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翻涌。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个看似温和无害、总是扮演着救赎者角色的师兄,才是将师尊推向无边地狱的、最可怕的恶鬼。
绝望的深渊之下,一丝名为“复仇”与“真相”的冰冷火焰,在他破碎的心底,顽强地、疯狂地燃烧起来。
他必须行动。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