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最深处的甬道,幽寂如古墓。石壁沁着万年寒意,浓重阴影吞噬着光线与声响,唯余尘埃在微弱的光束中沉浮,以及墨燃自己那狂擂般的心跳与粗重压抑的喘息。
他几乎是将自己楔入了那道狭窄石缝,胸前断骨之痛尖锐刺骨,冷汗浸透的深衣紧贴皮肤,带来阵阵战栗。可他浑然不顾,所有心神意志皆死死系于指尖——那一缕源自怀中碎玉、细若游丝却异常纯净平和的能量,正被他以自身微薄灵力为引,艰难无比地穿透贪狼长老布下的强悍禁制缝隙,涓滴渗入石室,无声飘向寒玉床上那个被无边苦痛与紫黑雾气吞噬的身影。
这过程如履薄冰,每一次能量的微弱输出都牵扯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看见,在那微不可察的纯净能量浸润下,师尊眉心那抹妖异蠕动、不断散发不祥雾气的紫色花痕,其凶戾的扩张侵蚀之势,竟真的被稍稍遏制。楚晚宁紧绷如铁、剧烈颤抖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毫厘,虽然破碎的痛苦低吟依旧断续溢出,缠绕着锁链的腕骨因之前的挣扎已是血肉模糊,却不再是那般完全失控、令人心胆俱裂的疯狂之态。
这微不足道的变化,于几近绝望的墨燃而言,不啻于无边永夜中劈开的第一缕微光,灼烫地照进他几乎冻僵碎裂的心脏,带来一种混合着巨大酸楚与渺茫希望的尖锐痛感。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与欣喜,反而愈发凝神屏息,将那道脆弱不堪的能量连接维系得更加小心翼翼。
然而,就在这紧绷至极限、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死寂之中——
一股庞大、威严、冰冷如九天玄冰倾泻的灵压,毫无征兆地自身后甬道入口处弥漫而来。并非狂暴的冲击,而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无声的笼罩,如同无形的水银,缓慢而坚定地注满了每一寸空间,将一切动作与气息都凝固、冻结。
能量输送被骤然强行掐断!
墨燃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滞,骇然回首。只见甬道尽头,贪狼长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如亘古存在的石雕般悄然矗立于阴影之中,面色沉静得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一双眼睛,在昏聩黑暗中锐利得惊人,如同拭去所有尘埃的古镜,清晰地映出墨燃此刻的狼狈、惊惶与那未及散去的微弱能量波动。
“墨微雨。”
三个字,语气平缓,甚至听不出多少责问的意味,却像三根冰冷的钉子,将墨燃牢牢钉在原地。
“长…长老……”他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贪狼长老并未立刻动怒,目光先是极淡地掠过他,旋即投向那光华流转、嗡鸣不止的禁制石室,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近乎叹息的意味,然而说出的话却像冰冷的刀片:“……本事不见长,惹祸送死的能耐,倒是次次都出乎我的意料。”
这话里的讽刺尖锐却又不带丝毫火气,反而更让人无地自容。墨燃脸颊瞬间烧烫起来,急声试图解释:“弟子不敢!长老,是这碎玉,它似乎能……”
“能什么?”贪狼长老冷淡地打断他,视线落在他因方才拖拽而散落出来的几块凝神玉碎片上,那微弱却纯净的气息在充斥阴冷煞气的戒律堂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半点温度,“能让你这朽木逢春,还是能把这上古禁制当成纸糊的灯笼?”
就在这时,一阵平稳从容、却带着明显加快频率的脚步声从主殿方向传来。一位身着长老服饰、容貌极为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快步走来。他面容俊秀,气质温润平和,宛如美玉,然而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凝重与忧虑,眼神通透沉稳,正是璇玑长老。他先对贪狼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狼狈伏地的墨燃,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讶异与了然,却并未立即询问,而是直接对贪狼沉声道,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贪狼师兄,偏殿那边出事了。看守师昧的两名弟子心神骤然受扰,情绪失控之下动了手,引发了小范围骚乱。师昧……他趁乱不见了踪影。”
他话语清晰平和,却每一个字都带着事态严重的分量。
贪狼长老闻言,脸上连一丝最细微的波纹都未曾泛起,只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冷极锐的寒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极轻地“呵”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如同气流拂过,嘲讽的对象瞬间转移,语气却依旧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这戒律堂,近来门槛是越发低了。什么牛鬼蛇神都敢来去自如,当我这里是酒肆茶馆不成?”
他甚至没再看墨燃一眼,仿佛此人已不值得再浪费半分口舌,直接从袖中抛出一个素白小瓷瓶,精准无比地落到墨燃怀里,语气硬邦邦地、不容置疑地吩咐:“还能喘气就滚起来。去找薛蒙。告诉他,他那好同门师昧跑了,让他立刻带人把所有的山门、小道、乃至狗洞都给我堵死!见了人,脑子放清醒点,别蠢得直接冲上去送死,第一时间发赤焰信号。”他顿了顿,极其不耐烦地补充道,仿佛这是多么多余的废话,“……就说是我的意思。立刻。”
墨燃接过那尚带着老者体温的瓷瓶,入手微温,却重逾千斤。他咬牙忍痛,不再多言,重重一点头,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向外疾奔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暗的廊道尽头。
贪狼长老这才彻底转向璇玑,语气依旧是他那一贯的又冷又硬,但内容已是纯粹的、不容耽搁的正事:“有劳师弟亲自跑这一趟。看来,是有人嫌戏台不够热闹,急着要登场了。”他目光扫向那不断嗡鸣、光华流转的禁制石门,声音低沉下去,“我得钉死在这里。外面那些沸反盈天的烂摊子,还有劳师弟与丹心、藏经几位执事长老多费心收拾稳当。”
璇玑长老神色凝重地颔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与忧虑:“师兄放心,我已传令下去,各殿均已动了起来。”他望了一眼那隔绝内外的、不断震颤的石门,语气沉重,“玉衡这里……便万事拜托师兄了。”
“哼,废话。”贪狼长老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已倏然转身,重新面对那禁制石门,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磅礴灵力再次与古老禁制隐隐相连,不再多发一言。
璇玑长老对此似是早已习以为常,面上并无半分愠色,只是望着石门的眼中忧色更重。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耽搁,转身快步离去,那总是从容的步伐此刻也带上了明显的急迫。
……
墨燃强忍着胸前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将贪狼长老所赐的固元丹胡乱塞入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润却强劲的药力迅速扩散开来,勉强压下了翻腾不休的气血和阵阵眩晕。他不敢有片刻喘息,凭借着对死生之巅每一条路径的熟悉,沿着阴影疾奔,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夜色下的死生之巅,已不再是往日静谧的修仙净土。远处不同方向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灵力波动的嗡鸣以及短促的指令呼喝声,显然璇玑长老的命令已高效下达,整个宗门如同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机器,正在被迅速调动起来,无形的紧张氛围如同不断收紧的罗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
他运气不错,在一处连接演武场与弟子舍房的回廊拐角,迎面撞上了正带着一队精锐巡夜弟子、面色焦灼万分、不断发号施令的薛蒙。
“薛蒙!”墨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死死抓住他的手臂。
薛蒙被他这突如其来、状若疯魔的样子吓了一跳,待借著廊下灵石灯的光芒看清是他——尤其是他满身尚未干涸的血迹、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几乎涣散却又燃烧着诡异光芒的眼神,顿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墨燃?!你…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你不是应该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时间细说了!”墨燃急促地打断他,声音因伤痛和急切而嘶哑不堪,几乎破音,“师昧跑了!贪狼长老亲令,让你立刻带人封锁所有下山路径,全面搜查!发现他的踪迹,绝对不可独自力敌,必须立刻发射赤焰信号求援!”
薛蒙闻言,脸色骤然剧变,瞳孔猛地收缩:“师昧跑了?!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跑?他……”他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震惊与困惑,下意识地摇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怎么会害师尊?”
“是贪狼长老的死命令!千真万确!”墨燃几乎是在低吼,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紧紧攥着薛蒙的手臂,仿佛要将这份紧迫与绝望传递过去,“他一定有問題!师尊现在的情况很可能就跟他有关!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薛蒙看着墨燃眼中那近乎疯狂的焦急与绝望,那不像伪装,更非幻觉。再加上这是来自以严苛铁面著称的贪狼长老的直接指令,其分量重逾山岳。纵然心中仍有万千疑窦与不愿相信,薛蒙还是猛地一咬牙,眼中闪过决断之色,豁然转身,对身后那些同样面露惊疑的弟子厉声喝道:“传我令!即刻起,封锁山门所有出口,启动最高级别防护阵法!所有巡逻队以最快速度就位,扩大搜索范围至后山禁地边缘!两人一组,互为犄角,一旦发现师昧踪迹,立刻发射赤焰信号,严禁任何人单独行动或与之交锋!违令者,宗规处置!”
“是!少主!”弟子们虽感震惊莫名,但令出如山,且气氛如此紧张,无人敢怠慢,迅速抱拳领命,如离弦之箭般散向各方,执行指令。
薛蒙下达完一连串命令,这才又猛地转回身,看向几乎要靠扶着墙壁才能站稳的墨燃,眉头紧锁成川字:“你现在这副样子……到底是怎么搞的?师尊他……他情况到底怎么样了?”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事!死不了!”墨燃猛地挥开他试图搀扶的手,眼神执拗、偏执得可怕,仿佛燃着一簇幽冷的鬼火,“师尊情况很不好,贪狼长老在亲自守着。我必须……我必须再去找找别的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他语无伦次,目光已经越过了薛蒙,投向藏书阁的方向,那里藏着他最后的希望——那些蒙尘的、关于上古禁术与奇毒异志的孤本典籍。
薛蒙看着他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以及那不断从深色衣料下渗出的、刺目的暗红血迹,心知他伤势绝对轻不了。“你这个样子还能去哪找办法?!我先让人送你去药堂……”
“别管我!”墨燃猛地低吼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与坚决,他推开薛蒙,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朝着与搜查队伍相反的方向——藏书阁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身影很快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薛蒙被他那决绝的姿态噎得一怔,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随即气得跺了跺脚,低声骂了句什么。担忧终究占据了上风。他迅速对身边仅剩的一名心腹弟子低声急促吩咐:“你,悄悄跟上去,看看他到底要去哪里,保护好他,别让他发现。万一……万一他有危险,立刻护住他,同时发信号通知我!”
“是!少主放心!”那弟子神色一凛,领命后身形一闪,如轻烟般悄无声息地尾随墨燃而去。
安排妥当,薛蒙这才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行压下心中所有混乱、震惊、担忧与不解的思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宛如出鞘的利剑。他握紧了手中的龙城,剑鞘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更加清醒。他大步流星,亲自融入这张正在死生之巅迅速收紧的搜捕之网中,身影很快被夜色吞没。
……
而在所有明岗暗哨、巡逻队伍的视线盲区,一道纤细模糊的身影,正如同鬼魅般悄然穿梭于建筑物投下的最深阴影之中。他行动间毫无声息,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灵力探查与肉眼巡视,对死生之巅的布局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正是已然脱身的师昧。
此刻,他脸上那惯常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笑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的平静,仿佛戴上了一张白玉面具。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之下,眼底深处却燃烧着某种近乎狂热的、偏执的幽光,一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达成目的的决绝。他并未急于逃离守备森严的死生之巅,而是利用这场混乱作为掩护,方向明确地朝着后山某个极为偏僻、早已废弃多年、连大部分长老都已遗忘的古老祭坛方向而去。那里,有他必须取得的东西,来完成那最后的、至关重要的步骤。
……
几乎与此同时,死生之巅巍峨的山门之外,数里处的空旷地带。
一道迅如疾风的巨大黑影驮着两人,稳稳停在了加强的宗门结界之外。那黑影赫然是一头体型硕大、眼神锐利宛如熔金的巨型妖狼,正是南宫驷的坐骑瑙白金。妖狼低伏下身,喉间发出威慑性的低沉呜噜声,琥珀色的狼瞳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光华流转、明显增强的结界,以及结界内隐约可见的、比平日多了数倍的巡夜弟子。
南宫驷利落地从狼背上跃下,一身劲装勾勒出挺拔的身姿。他眉头紧锁,俊朗的面容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与此刻显而易见的凝重。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瑙白金坚实的前肢,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死生之巅异常的氛围。
“少主,”叶忘昔紧随其后落地,她依旧作男子打扮,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冷静。她仔细观察片刻,低声道:“结界已全面增强,许出不许进。门内灵力波动异常混乱,压抑躁动,绝非寻常。”
南宫驷面色沉凝,点了点头:“看来我们来晚了,变故已生。”他之前与叶忘昔一直在外追查一些与诡异邪术相关的线索,近期种种迹象微妙地指向死生之巅方向,加之他们隐约感知到一股不祥的强大能量波动从此处扩散,这才全速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们知道死生之巅的玉衡长老出了事,却不知其真实身份竟是楚晚宁,更不知已严重至此。
他上前一步,运起灵力,声音清朗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扬声道:“儒风门南宫驷、叶忘昔,途经贵派,感知山门有异,灵气动荡不安,特此驻足询问。可是宗门之内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若有需援手之处,但请直言。”
镇守山门的弟子队长显然早已得到严令,闻声虽惊于来者身份,却仍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擅离职守,只得隔著结界恭敬回话,语气却十分坚决:“原来是南宫少主与叶道友驾临。多谢二位高义关怀。实不相瞒,宗门内确有紧急事务需处理,暂不便接待外客,宗主与诸位长老亦皆在忙碌之中。怠慢之处,还望海涵。还请二位暂且回……”
话音未落,另一道慵懒含笑,却同样清晰传入结界内外的声音悠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哦?竟是如此不巧么?”
只见不远处,那辆雅致的马车不知何时也已停下。车帘微掀,一位身着孤月夜雪绡云纹袍的“公子”翩然下车。此人容色极盛,眉眼含情似春风桃李,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顾盼间风流自成,仿佛皎月坠凡尘,正是外界所熟知的那位“孤月夜梅公子”。他指尖随意地转着一支温润玉笛,步履闲适地走近,目光先是饶有兴致地扫过南宫驷和他的妖狼瑙白金,随即落在前方光华流转的结界上,语气轻松写意,仿佛只是来赴一场雅集:
“在下孤月夜梅含雪,前些时日恰逢前来探望玉衡长老病情,今日心有所感,特再次来访。怎料贵派竟是这般……戒备森严?”他微微歪头,笑容无害,眼神却通透得很,“看来,玉衡长老的状况,比在下先前所见,更为棘手了?不知可否通传一声,或许,在下师门的一些偏方秘术,能略尽绵薄之力呢?”
他这番话,点明了自己并非初次前来,且与玉衡长老有旧,更暗示了死生之巅内部发生的变故与玉衡长老有关,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关切故人、主动提供帮助的位置上,显得合情合理,又带着一丝不容轻易拒绝的关切。
守门的弟子队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额头沁出冷汗。儒风门的少主和影卫,孤月夜地位超然的梅公子……这几位,没一个是能轻易打发的主。宗门内此刻正值多事之秋,师昧师兄莫名失踪,戒律堂气氛凝重,璇玑长老严令封锁……他哪敢放人进去,却又不敢强硬得罪。
“这……梅公子,南宫少主,非是小的不肯通传,实在是……”弟子队长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山门外的气氛,因这三方人马的突然汇聚,顿时变得愈发微妙、紧绷起来。南宫驷抱臂而立,眼神锐利;叶忘昔静立其侧,默然观察;梅含雪把玩着玉笛,笑容依旧,眼底却深藏探究;巨大的妖狼瑙白金则不安地刨动了一下前爪,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嘶吼,獠牙在月色下闪过寒光。
所有线索与人物,皆已汇聚于此。风暴之眼,仍在戒律堂深处那间禁制重重的石室。贪狼长老如山岳般伫立门外,面沉如水,周身磅礴灵力与古老禁制浑然一体,等待着那必然到来的冲击。
石室内,楚晚宁眉心的花痕,在无尽的痛苦与那微弱外来能量的拉锯中,明灭不定,仿佛预示着一场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