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漫过长安城的朱墙,将凯旋的旌旗染得素白。严浩翔一身银甲未卸,甲缝里还凝着边关的寒霜,便被马侯爷拉着往府里去,语气里满是征战时就不曾断过的念叨:“我家阿祺定在等,你瞧瞧便知,这孩子是长安城最拔尖的模样。”
穿过几重暖阁,寒气渐消,却在转角处撞见一片灼眼的红。
院中老梅落了满枝雪,雪地里立着个少年。大红戏服绣着缠枝莲纹,金线在雪光里泛着柔亮的光,衬得他青丝如瀑,垂至腰间。少年正抬手理着水袖,指节细白得像雪捏的,听见脚步声转头时,严浩翔竟忘了呼吸——那皮肤是常年不见风日的莹白,偏偏唇色浅淡,眉宇间笼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病气,却在抬眼的瞬间,眼尾那点红痣像落了火,烫得人心里发紧。
“父亲。”少年声音清润,带着点刚唱完戏的微哑,行礼时腰弯得轻缓,似怕牵动了什么。马侯爷连忙上前扶着,嗔怪道:“雪这样大,怎么还在院里待着?”
少年没答,目光落在严浩翔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严浩翔这才回过神,刚要开口,却见少年忽然低咳了两声,抬手掩唇时,指缝间漏出一点刺目的红。马侯爷脸色微变,连忙递过帕子,少年接过时指尖微颤,却仍对着严浩翔弯了弯眼:“这位便是父亲常提的严将军吧?久仰。”
雪又落了下来,落在少年的红戏服上,落在他垂落的青丝上,明明是极冷的天,严浩翔却觉得那抹红像团火,烧透了边关的风雪,也烧进了他心里。他看着少年单薄的肩,看着那身与雪景格格不入的红,忽然懂了马侯爷征战时的牵挂——这长安城里最娇贵的红,最易碎的白,原是要这样捧着,才敢让人多看一眼。
少年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又咳了一声,却没躲,反而抬手转了个水袖。红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雪粒子落在上面,瞬间化了。严浩翔望着那抹流动的红,忽然想起边关的落日,想起染血的战旗,却都不及眼前这抹红,带着易碎的美,轻轻撞在了他心上。
严浩翔下意识上前半步,话到嘴边又顿住——他惯于握长枪、谈兵法,面对这样易碎的人,竟不知该如何措辞。倒是马嘉祺先开了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将军刚从边关回来?甲胄上的寒气好重。”
说着便转身往暖阁引,红戏服的下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印子。严浩翔跟在后面,看他青丝随脚步轻晃,发尾沾了点雪粒,像坠了碎钻。进了暖阁,炭盆里的火正旺,驱散了一身寒气,马嘉祺解下外搭的红绸披风,露出里面绣着暗纹的戏衣,指尖还带着点凉。
“将军尝尝这个,”马嘉祺端过一盏热茶,杯沿映着他的脸,“是父亲让人从江南带来的碧螺春,说能解乏。”严浩翔接过茶,指尖触到他的指腹,只觉一片冰凉,刚要开口问,就见马嘉祺又低咳起来,这次咳得久了些,帕子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马侯爷在旁叹气:“说了让你少唱些戏,偏不听。”马嘉祺却笑了笑,把帕子悄悄藏在袖中,语气带着点固执:“喜欢嘛,唱的时候就不觉得难受了。”他说着,目光落在严浩翔的银甲上,“父亲常说将军打仗很厉害,边关的雪,是不是比长安的大?”
严浩翔点头,顺着他的话讲起边关的事——讲朔风卷着雪粒打在甲胄上的声响,讲夜里守营时见的漫天星辰,讲胜利那天士兵们举着战旗欢呼。马嘉祺听得认真,眼亮晶晶的,偶尔插一句:“那将军会不会冷?”“士兵们有足够的棉衣吗?”
正说着,外面的雪又大了些,透过窗棂看出去,满院雪白里,那株老梅的枝桠更显苍劲。马嘉祺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轻声道:“我给将军唱一段吧?是《长生殿》里的《惊变》,我最近刚学会。”不等严浩翔回应,他已站定,抬手拢了拢衣袖。
弦音未起,他先开嗓,声音清越婉转,带着戏腔特有的柔韵。唱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时,他微微抬眼,眼尾的红痣在暖光里更显艳,明明唱的是乱世惊变,眼神里却藏着几分纯粹的痴。严浩翔坐在椅上,看着他轻抬的水袖,看着他随唱腔轻晃的身子,忽然觉得,这暖阁里的火、杯中的茶、少年的戏腔,比边关所有的胜仗,都更让人心安。
一曲唱完,马嘉祺微微喘气,脸色又白了些,却仍笑着问:“将军觉得怎么样?”严浩翔喉结动了动,认真道:“很好,比我听过的所有声响都好。”马嘉祺闻言,眼睛弯成了月牙,青丝垂在颊边,像幅柔美的画。
后来严浩翔常去马府,有时是陪马侯爷议事,有时是专门找马嘉祺——看他在院中练戏,看他煮茶,听他讲长安的趣事。每次去,都能看见那抹红,在雪白里,在暖阁中,在他心里,渐渐成了最难忘的颜色。他想,边关的风雪再烈,只要想到长安有这样一抹红在等,便什么都不怕了。
边关的风裹着血腥气,比长安的雪更刺骨。严浩翔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敌军,银甲上已溅满暗红血渍,正欲回身护着副将,却没防住斜刺里递来的长枪——锋利的枪尖穿透肩甲,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他闷哼一声,反手斩断枪杆,冷汗顺着下颌滴落,染红了胸前的甲片。
“将军!”副将惊呼着上前,严浩翔却咬牙按住伤口,沉声道:“慌什么?先杀出去!”他强撑着站直,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枪尖上的血珠落在黄沙里,晕开一小片深色。只是那肩上传来的钝痛总缠着他,让他莫名想起长安雪天里,马嘉祺指尖的那点凉。
此时的马府,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马嘉祺刚练完一段《牡丹亭》,水袖还搭在臂弯,正低头给瓷瓶里的红梅插花。忽然心口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他的肺腑,他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涌上腥甜,一口鲜血直直吐在雪白的瓷瓶上——殷红的血顺着瓶身滑落,滴在铺着锦缎的桌案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阿祺!”马夫人刚走进来,见此情景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快!快传大夫!”马嘉祺靠在母亲怀里,呼吸急促,指尖还沾着血,眼神却有些发怔——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会突然这么痛,痛得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狠狠刺伤,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着冷。
“娘……”他声音微弱,目光飘向窗外,那里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天空是灰蒙蒙的,“我总觉得……心里慌得很,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他说着,又咳嗽起来,这次没有血,却咳得浑身发颤,单薄的肩膀在戏服下更显瘦削。
大夫赶来时,马嘉祺已经缓过些气,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唇上一点血色也无。诊脉时,大夫皱着眉摇头:“少爷这是心脉骤动引发的急症,许是近日练戏累着了,需得好好静养,切不可再劳心费神。”马夫人连连应着,让丫鬟炖了补品,守在床边寸步不离。
马嘉祺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绣纹,心口那阵钝痛还没完全散去。他想起严浩翔,想起那个穿着银甲、眼神锐利的将军,想起他讲边关故事时的模样。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方才的痛,和远在边关的严浩翔有关,这种念头来得毫无缘由,却让他止不住地心慌——他盼着雪快化,盼着春天来,更盼着那个说要带他看边关星辰的人,能平安回来。
而边关的战场上,严浩翔终于率军击退敌军,靠在营柱上包扎伤口时,他望着长安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肩甲上的破洞。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马嘉祺穿红戏服的模样,想起他眼尾的红痣,心里竟泛起一阵莫名的牵挂,像有根细弦轻轻牵着,让他恨不得立刻结束战事,回到那个有暖阁、有戏腔、有抹红的长安。
边关的夜格外静,只有帐外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偶尔响起。严浩翔靠在榻上,肩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军医刚换过药,白色的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仍掩不住渗出来的暗红血渍。他抬手摸了摸伤口,指尖触到纱布的凉意,忽然就想起马嘉祺那双手——总是凉的,像雪地里刚摘的梅瓣。
副将端来温好的酒,低声道:“将军,喝点酒能止痛。”严浩翔接过酒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中晃动的酒液,想起暖阁里马嘉祺递来的那盏碧螺春,茶香清浅,还带着少年指尖的温度。他忽然问:“长安的雪,该停了吧?”
副将愣了愣,笑道:“将军怎么关心起长安的雪了?按日子算,该快回暖了。”严浩翔没说话,只是把酒凑到唇边,浅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底的牵挂——他想起马嘉祺咳血时苍白的脸,想起他穿红戏服在雪地里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事没着落。
而马府的夜里,马嘉祺也没睡着。他靠在床头,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仍觉得冷。心口的痛虽已减轻,可那种莫名的不安却没散去,总让他忍不住望向窗外。月色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像极了边关的雪。他想起严浩翔说过,边关的夜里能看见漫天星辰,比长安的亮得多。
“阿祺,还没睡?”马夫人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语气里满是心疼,“快把药喝了,大夫说喝了能安神。”马嘉祺接过药碗,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他却没像往常那样皱眉,只是小口小口地喝着。喝完药,他轻声问:“娘,父亲有没有传信回来?严将军……还好吗?”
马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柔声道:“你父亲前几日传了信,说战事顺利,严将军也安好,你别瞎担心。”马嘉祺点点头,可心里的不安却没减分毫。他攥着锦被的一角,指尖泛白——他总觉得,那日心口的痛,和严浩翔有关,只是这话他没敢说,怕让母亲担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边关的战事渐渐平息,严浩翔肩上的伤口也慢慢愈合。他时常站在营前,望着长安的方向,心里的牵挂越来越浓。他想快点回去,想再看马嘉祺穿红戏服的模样,想再听他唱一段《长生殿》,想告诉他,边关的雪虽大,却不及他眼里的光暖。
而长安的马府里,马嘉祺也时常在院中练戏。只是没了雪的映衬,那抹红似乎少了些韵味。他每次练完戏,都会问丫鬟:“有没有父亲和严将军的消息?”丫鬟每次都说没有,他便会有些失落,却仍没放弃——他盼着严浩翔回来,盼着他能兑现承诺,带自己看边关的星辰。
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边关传来了消息——战事彻底结束,大军不日便会班师回朝。马嘉祺听到消息时,正在练戏,手里的水袖猛地掉在地上。他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眼尾的红痣在阳光下格外艳。他转身对丫鬟说:“快,帮我找那件绣着凤凰的红戏服,我要穿给严将军看。”
而边关的营中,严浩翔正指挥着士兵收拾行装。他摸了摸肩上的伤疤,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回到那个有暖阁、有戏腔、有抹红的长安,回到那个让他牵挂的人身边。
长安的春天来得软,风里裹着花香,吹得满城柳丝飘。马府的院儿里,那株老梅早谢了,倒有几株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缀在枝头,映着廊下挂着的那件大红戏服——正是马嘉祺特意找出来的凤凰纹戏衣,金线在阳光下闪着亮,像落了满地星子。
“少爷,您都试第三遍了。”丫鬟捧着玉带,笑着劝,“严将军傍晚才到,您别急呀。”马嘉祺理着戏服的领口,耳尖有点红:“我没急,就是……怕衣服皱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走到镜前,又拽了拽水袖,看青丝垂在肩后,才轻轻舒了口气。这些日子,他总想着严浩翔回来的模样,夜里甚至会梦到边关的星辰,梦里严浩翔站在星光下,笑着朝他伸手。
城门处早已挤满了人,都盼着看凯旋的镇国将军。严浩翔骑在白马上,银甲虽卸了,换上了常服,却仍透着股英气。他目光扫过人群,没看见那抹熟悉的红,心里竟有几分慌,直到瞥见马侯爷身边的少年——马嘉祺穿着大红戏服,站在海棠树下,青丝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眼尾的红痣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严浩翔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他翻身下马,快步走过去,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轻:“阿祺。”马嘉祺抬头看他,嘴角弯起来,声音清润:“严将军,你回来了。”他说着,下意识想抬手,又想起戏服的水袖,便轻轻攥在手里,指尖有点凉。
马侯爷在旁笑:“你们俩倒先热络上了,走,回府说去。”回府的路上,严浩翔走在马嘉祺身边,看他红戏服的下摆随脚步轻晃,偶尔有风吹过,带起一缕青丝,拂过他的手腕,痒得人心尖发颤。他忍不住问:“前些日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马嘉祺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耳尖更红了:“你怎么知道?”严浩翔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肩:“我受伤那天,总觉得心里慌,后来才想,许是你那边出了什么事。”马嘉祺低下头,小声道:“那天我吐了血,总觉得……是你那边不好。”
暖阁里的炭盆早就撤了,换上了新沏的碧螺春。马嘉祺坐在严浩翔对面,捧着茶杯,轻声讲起他这些日子的事——讲海棠花是怎么开的,讲他新学的戏腔,讲他每天都在盼着消息。严浩翔听得认真,偶尔插一句,讲边关的春天,讲士兵们归乡时的模样,讲他每次想他时,就会看一眼从长安带过去的那片梅瓣。
“对了,”马嘉祺忽然起身,“我给你唱段新学的吧,是《牡丹亭》里的《游园》。”不等严浩翔回应,他已站在暖阁中央,抬手拢了拢水袖。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大红戏服泛着柔亮的光,他开口时,声音软得像春阳:“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严浩翔坐在椅上,看着他轻抬的水袖,看着他随唱腔轻晃的身子,看着他眼尾那点红痣,忽然觉得,这长安的春天,这满院的海棠,这暖阁里的戏腔,都不及眼前这人——他是他从边关回来的意义,是他往后岁月里,最珍贵的那抹红。
一曲唱完,马嘉祺微微喘气,却没坐下,而是走到严浩翔面前,轻声问:“你说过,要带我看边关的星辰,还算数吗?”严浩翔起身,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的温度慢慢传过去:“算数,等你身子好些,我们就去。”
窗外的海棠花被风吹落,飘进暖阁,落在马嘉祺的红戏服上。严浩翔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了——往后的日子,有长安的春,有边关的星,有眼前的人,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