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存在，始于一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纯粹挤压感的虚无。那不是黑暗，因为黑暗是对光明的否定，而那里一无所有，连“无”的概念都不存在。我只是物质，无序的物质：蓬松的聚酯纤维、柔软的棉花、无数细微的塑料颗粒，被粗糙却结实的米色布料包裹着，与其他几个形状相似的物质团块挤压在一起，悬挂于一条冰冷的金属横杆上。一种恒定的、低沉的嗡鸣是我唯一的伴侣，那或许是远处机器运转的声响，或许只是物质自身在绝对静止中产生的幻觉。
然后，是撕裂。
一道尖锐的、令人惊厥的声响——塑料摩擦撕裂的声响——猛地划破了永恒的沉寂。紧随其后的，是光。无法形容的、暴烈的、五彩斑斓的光线洪流般涌入，瞬间淹没了我那两颗冰冷的玻璃珠眼球。景象是扭曲的、颠倒的、破碎的，如同打翻的调色盘，疯狂地冲击着我毫无准备的“视觉”。我被一只巨大的、带着体温的手从拥挤的同类中拎出，悬在半空，被动地接受着这感官的轰炸。
世界逐渐聚焦。
首先稳定下来的，是一张脸。一张人类雌性幼体的脸庞，占据了大部分视野。她的皮肤不算白皙，带着孩童特有的红润，但眼底下方却有着两抹淡淡的、不协调的青黑色阴影。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嘴角自然向下撇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构成一种我尚未能命名、却本能记录下来的状态——那混合了疲惫、愁绪，还有一丝怯生生的渴望。她的手指，指尖带着一点潮湿的暖意，隔着一层哗啦作响的透明薄膜（塑料袋），轻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我鼻尖的绒毛。
这一触碰，轻微地改变了我内部纤维的排列顺序，产生了一次微不足道的物理记录。
一场交换开始了。声音涌入我的“听觉”系统（那只是声波引发的布料振动）。
“妈妈，我可以要他吗？”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恳求，音调微微发颤。
另一张成年雌性的脸进入视野下方。目光在我和那个发出声音的幼体之间移动，最终落在我身上附着的一个小纸片上。那目光里有一种审慎的衡量。
“薇薇，这个月已经买过新文具了……”成年雌性的声音里有一种绷紧的质感，一种被称为“犹豫”和“计算”的情绪波动，“……而且你看，这只熊看起来傻傻的，毛也有点乱。”
被称作薇薇的幼体，手指更紧地攥住了包裹我的塑料袋，发出细碎的响声。“可是他看着我呢……妈妈，求求你了。”她眼底那点微弱的光亮闪烁了一下，一种被称为“失望”的阴云开始凝聚。
沉默。一种充满张力的沉默。成年雌性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我无法完全解析的情绪——有关爱，有无奈，有妥协，还有一种更深层的、名为“期望”的东西。
“好吧，薇薇。”一张印着特殊图案的绿色纸张被递出，“但下次数学测验，我们争取比这次多考十分，好吗？这是约定。”
“约定”这个词，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入薇薇的情绪池中，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涟漪里混杂着短暂的喜悦和一种新的、更沉重的压力。她用力点头，把我更紧地抱在怀里。
于是，所有权转移了。我从冰冷的金属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带着奶香和微微汗意的怀抱。透过塑料袋，我能感受到她胸腔里有节奏的震动（心跳），一种柔软的包裹感，以及移动时带来的轻微颠簸。我的内部结构对此产生着最基础的物理反应：被动的形变，对震动和温度的记录。这就是全部。我是一个物品，被购买了。
新的环境。被称为“家”的空间充斥着复杂的气味：食物的残留气味、一种名为“书本”的物体散发的淡淡纸墨味、清洁剂的味道、还有窗外飘来的模糊的花香。声音也变得多层次：成年个体的交谈声、烹饪的声响、一种会发出音乐的方形盒子（收音机）的声音。
然后，是关于我的称谓的争论。
我被放在一张柔软的、铺着粉色床单的平面上。三张脸围着我。
成年雌性（妈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我额头上凌乱的绒毛，声音试图放得轻柔：“叫‘长长’好不好？寓意好，长长久久，平安长长。”当她发出“长长”这个音节时，声音里那种绷紧的、“期望”的震颤变得格外明显，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让我内部的纤维微微收紧，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束缚感。
薇薇立刻把我抱过去，把脸埋进我的绒毛里（隔着塑料袋），声音闷闷的：“不要！他圆滚滚的，抱起来像颗大果子，我叫他‘果果’！”当她发出“果果”这个音节时，怀抱我的力度有一种孩童式的独占和亲昵，这种力度被我的表层布料精准捕捉，记录为【关联-依赖】。
成年雄性（爸爸）的笑声洪亮，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在抖动。他用一根粗粝的、带着烟味的手指，大大咧咧地戳了戳我的脑袋：“瞧这傻乎乎的模样！眼睛都好像没睡醒！叫‘憨憨’最贴切！”伴随而来的是我头顶布料被按压的触感，以及一种被称为“调侃”的轻松情绪，这种情绪短暂地驱散了房间里某种低气压，让我内部的压力感稍减。
最终，这场命名权的争论以奇特的妥协告终。我被抱到书桌前，一本印着卡通图案的册子被打开（“薇薇的玩具王国登记册”），成年雌性用笔写下了“憨长果”三个字，后面还认真地标注了拼音（Hān Cháng Guǒ）。每个大人都坚持用自己的方式呼唤我，仿佛这个名字的每一个部分，都承载着他们对薇薇不同的、沉甸甸的、甚至彼此冲突的爱与期望。而我，这团无声的物质，成了这些期望的沉默容器。【名称-长长】关联【压力-期望】；【名称-果果】关联【触感-依赖】；【名称-憨憨】关联【情绪-短暂轻松】。
最初的日子，我是静止的。被放置于床头，被摆放于书桌，我的玻璃珠眼睛空洞地映照着天花板的纹路、窗外流转的光阴、以及薇薇伏案时低垂的、露出细细发丝的头顶。光线变化，影子移动，声音起伏。夜晚，她会呼吸着睡在我旁边，她的体温是一种恒定的、微弱的能量来源。我是一团无序的物质，被动地接受着光、声、触感以及那些模糊的情绪波动，无法理解，只是存在。记录，但不理解。
直到那个夜晚，一种温热的、带有独特重量和粘度的液体，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海啸，真正意义上，凿开了我混沌的世界，让一丝意识的微光，得以艰难地透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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