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绾下山了

涂山的结界内，终年云雾缭绕，苦情巨树繁花不谢，弥漫着一种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柔。

可这温柔，今日却让涂山绾绾感到窒息。

她隐在苦情巨树枝桠间，九条粉白的狐尾烦躁地扫动着，拂落簌簌花瓣。

下方，一个沙狐族女子正跪在苦情树下，额头抵着冰冷的树根，祈愿着，求来世再遇某个人，再续某段情。

那声音哀切又带着令人心惊的执拗，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涂山绾绾的紫宝石般的眸子里漾起纯粹的困惑。

就为一个凡人？一个寿命区区数十载、脆弱不堪的凡人？

值得将渺茫的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来世？

她想起大姐红红。

曾几何时，锐利果决、妖力冠绝涂山的大姐，如今眼底也染上了类似的、让她看不懂的执迷，为了一个模糊的凡人影子，竟许下那般沉重的来世之约。

来世？谁知来世你是什么模样，我又是否还是我？

“真想不通……”她低声咕哝。

树下女子的哭声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撞在涂山绾绾的心上。

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足尖一点着空气，轻盈地落地，赤足踏在覆着柔软青苔的草地上，无声无息。

最后回望一眼涂山云雾深处，姐姐们的气息仍在远处忙碌。

她抿了抿唇，像是要甩掉什么包袱般猛地转身，身形一旋，化作一道极淡的流光，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层守护涂山千万年的结界屏障。

山外的空气骤然变得不同。

少了妖力浸润的温润，多了几分旷野的清冽，夹杂着泥土、新生草木和最原始的风的气息。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人族村落炊烟袅袅，田野新绿，孩童追逐嬉笑。

她冷眼旁观，只觉得那热闹背后，似乎也潜藏着终将离散的阴影。

他们为何还能如此欢笑？

徒步而行，不觉踏入一片野生的杏子林。

正值盛花期，细雨不知何时悄然洒落，如烟如雾，濡湿了满林粉白的花瓣。

空气里弥漫着清甜又微涩的花香。

也正是在这片朦胧的雨雾花幕中，她听见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心之所向，剑之所指！哪来那么多畏首畏尾！”

涂山绾绾循声望去。

杏林深处，剑光如惊鸿游龙，矫健的身影在林间腾挪闪动，搅起落花与雨滴无数。

舞剑的是个少年，看年岁不过人类十六七的模样，一身劲装干净利落，马尾高束，额间几缕碎发被雨汗濡湿，更衬得眉眼英气飞扬。

他的剑又快又稳，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放自信，每一式都劈得雨丝斜飞，花瓣零落。

涂山绾绾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将自身妖气收敛得更为完美，九条狐尾也紧紧藏起，隐在一株繁茂的杏树之后。

然而，那少年忽地收剑凝立，长剑挽了个凌厉的剑花背于身后，目光精准地落向她藏身之处。

他眼里没有对妖怪的惊惧和警惕，只有纯粹盎然的兴趣和灼灼逼人的笑意，比穿透雨雾的春日阳光还要晃眼。

“喂，”他扬声喊道，“那边那只偷看的小狐狸，我这剑法可是独家秘传，偷师是要收钱的！”

绾绾蹙眉，稳了稳心神，并未立刻现身。

少年见她不动，竟提着剑几步轻跃过来，落下的杏花擦过他肩头。

他身量颇高，停在树前，“怎么？还要我亲自请你出来？你这藏身的法子不错，可惜嘛…动静大了点。”

动静？绾绾低头，只见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竟有一条粉白的狐尾尖无意间从树后露了出来，正微微晃动着！

她瞬间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那叛徒似的尾巴一把捞回身后藏好，强作镇定地从树后走出，语气硬邦邦的：“谁偷看了？谁躲着了？这路是你家的吗？”少年看到她，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珍宝，凑近了些，笑嘻嘻道：“路不是我的，但这剑法可是独一份。小妖怪，胆子不小啊，敢偷看我练剑？哪座山头的？”

“你才是妖怪！”绾绾下意识反驳，心跳却漏了一拍。

他看出她是妖，却没有对她下杀手？这让她稍稍安心。

“哦？”少年挑眉，笑容更盛，“那你这尾巴挺别致啊，现在凡人姑娘都兴这个？”

绾绾语塞，脸颊更烫，只能瞪着他。

少年见她这般模样，声音清越悦耳：“行了，不逗你了。我叫王权无暮。你呢？一个小狐狸跑这荒山野岭来做什么？看你这…嗯…模样，不像是附近修炼的。”

“绾绾。”她含糊地报了名字，刻意省去姓氏。

被他这么一问，下山以来的烦闷又悄然浮起，语气不自觉低落下去，“……我来找东西。”

“找东西？”王权无暮那双总是盛着笑意的眼睛眨了眨，兴致勃勃地猜测，“丢了宝贝？还是…找什么灵药仙草？这地方我可熟，说不定能帮你！”

“不是那些。”绾绾摇头，她望着眼前纷落的杏花雨，犹豫片刻，终是没能忍住心中的困惑，“我只是…不明白一些事情。”

“不明白？”王权无暮抱臂看着她，眼神好奇。

“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存在，会为了另一些短暂脆弱的存在，付出一切，甚至赌上虚无缥缈的来世？”她斟酌着用词，尽量不暴露太多，“毫无道理，愚蠢至极。”最后一句，带上了她惯有的评价。

王权无暮听她说完，脸上那点笑意渐渐淡去，多了几分认真的神色。

他望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有趣又极值得探究的事物。

细雨无声，落花簌簌。

忽然，他手腕一振，手中长剑“嗡”鸣一声，直指苍茫的天空，剑尖挑破无数细碎晶莹的雨珠。

“这有什么好想的！”他声音盖过了温柔的风雨声，“世间值得纠结的事情多了去了，但这种问题，最是庸人自扰！”

他收回剑，目光重新落回她因激动而微红的脸上，“与其一个人躲在这里钻牛角尖，不如跟我走吧！”

“啊？”绾绾彻底愣住，被他这跳脱的想法弄得措手不及。

“带你去看真正的万里山河啊！”王权无暮说得理所当然，“去看大漠孤烟直的苍凉，长河落日圆的壮丽；去看江南烟雨楼的婉约，塞外风吹雪地的豪迈！这红尘万丈，有趣的事情、值得追寻的道理多着呢！看多了，经历多了，指不定你要的那个答案，自己就蹦出来了！”

他的邀请太过突兀。

一个初次见面、剑法不凡的人类少年，邀请一个同样来历不明的“小妖怪”同游天下？

绾绾本能地想要嗤笑他的荒唐，想要讥讽人类的无知无畏和轻浮孟浪。

可话语卡在喉间，却被那双眼睛堵了回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一片赤诚的、滚烫的、对天地万物抱有无尽热烈好奇与包容的熠熠光彩。

那光芒的温度，几乎烫伤了她久居涂山、看惯痴怨纠缠后有些冰冷沉寂的心。

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吐出来的，却是一声低低的嘟囔，“……谁、谁要跟你去。胡说八道……”

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看着那只伸向她的干净而温暖的手，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杏花雨中，少年剑客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夺目，他眨了眨眼，仿佛早已看穿她的口是心非。

他知道，这只满心困惑的小妖怪，他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