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当林晚歌踩着纳西族姑娘帮忙系好绣花鞋带，小心翼翼地骑上温顺的白牦牛时，林明薇正操控着无人机进行俯拍。

镜头里，妹妹月白色的棉麻裙裾轻轻拂过碧蓝如镜的湖面，姑姑和姑父并肩坐在开满淡紫色报春花的草甸上低声交谈，而无人机投下的影子恰好落在湖心，与天空的流云倒影共舞，构成一幅静谧美好的画面。

"姐！"林晚歌忽然扬起手，朝她抛来什么东西。林明薇慌忙接住——是一条缀着小巧银铃的披肩流苏，在镜澜谷清澈的山风里发出细碎清脆的响声，叮叮当当，像是把天上的星星揉碎了，轻轻洒落在这人间仙境。

他们最终在水月镜潭的玻璃栈道停下脚步。林晚歌的速写本被暖金色的夕阳镀上毛茸茸的光边时，她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姑父正拿着东巴纸和炭笔，专注地临摹着岩壁上的古老刻画，而姑姑的发鬓间，不知何时别上了一朵在路边采摘的粉色格桑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这一刻，仿佛时间都放慢了脚步，咖啡杯底未饮尽的残渣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镜澜谷温柔的黄昏漫过他们鞋底的防滑冰爪，而青春，正以某种近乎永恒的完美姿态，同时凝固在泛黄的画纸与数码的像素之间。

深夜的客栈庭院万籁俱寂，林晚歌裹着厚厚的羊毛毯，独自坐在老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摇晃。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班级群里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开学摸底考的范围。

“叮”的一声轻响，是许唯兮发来的消息：“晚歌，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还眼巴巴等着你给我带的特别礼物呢！”

她看着屏幕笑了笑，指尖轻快地回复：“快了快了，保证给你带个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那说定啦，我的小晚歌~”

她仰起头，望着在城市里从未见过的、璀璨到令人屏息的浩瀚星河，忽然听见身后老旧的木地板传来熟悉的吱呀声。

"我妈让你把这个喝了，暖暖身子。"林明薇递来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陶碗，里面是醇香的酥油茶，"我爸还在房间里研究明天去梦洱湖的路线呢，非要打印出三套备用方案才安心，真是典型的工程师思维。"

林晚歌捧着温热的陶碗暖手，瞥见表姐手机屏保还是自己初中时画的那张卡通全家福。

画里的姑父戴着个滑稽的工程安全帽，姑姑的裙摆上被她任性地画满了盛放的山茶花。

"我妈妈对你真的很上心，"林明薇突然压低声音，"她今早还偷偷问我……问你最近晚上睡得好不好，有没有再做噩梦。"

陶碗里映着的月光随着液面的晃动，碎成一片片粼粼的金色箔片，闪烁不定。

林晚歌忽然想起那些被噩梦惊醒的深夜，半梦半醒间，总能听见姑姑在楼下客厅来回踱步的细微声响，那双软底拖鞋摩擦着老地板发出的沙沙声，像一种永不中断的、令人心安的白噪音，守护着她的睡眠。

二楼的雕花木窗传来“吱呀”的开启声，姑姑的身影出现在窗后。

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亮晶晶的小物件，林晚歌眯起眼睛仔细看——竟是小时候用来哄她吃维生素的那个彩虹糖铁盒，此刻正反射着客栈走廊温暖的灯光，闪烁着怀旧的光泽。

原来，姑姑一直留着。

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如同轻纱般缠绕着古城的飞檐翘角。

林晚歌已经坐在客栈天井冰凉的石阶上，感受着清晨微凉的空气。

纳西族老板娘正在院子一角，用宽大的竹箕晾晒紫红色的洛神花干，花瓣上凝结的晶莹露水不时滚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青苔斑驳的砖缝里。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炭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方悬停了许久，脑海中思绪纷杂。最终，笔尖缓缓落下，勾勒出一只造型歪歪扭扭、却透着几分稚拙可爱的瓦猫轮廓——那是昨夜在四方街灯火阑珊处见过的，沉默地蹲踞在古老屋脊上的陶制神兽，咧着嘴，仿佛在笑，又露出小小的尖牙，据说日夜不休地守护着这座古城的千年安宁。

“画得比上次有进步。”姑姑温和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惊得她手一抖，差点摔了炭笔。

回头，看见姑姑端着白瓷茶杯站在月洞门下，几颗红艳艳的枸杞在澄澈的热水里沉沉浮浮，“至少这次，瓦猫身子的比例，把握得对了不少。”

林晚歌有些慌乱地合上本子，仿佛什么隐秘的心事被窥见。

上一次听到姑姑评价她的画，还是初三那年。她沉迷于在自己枯燥的数学作业本背面，画满了各种长着翅膀的、会发光的小精灵，结果本子被前来参加家长会、得知她成绩下滑的姑姑发现。那些凝聚了她无数幻想的画，被姑姑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像一场彩色的雪。“画这些，能帮你考上重点高中吗？能让你将来有出息吗？”记忆中，姑姑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当时只有冰凉的焦虑。

此刻，林晚歌看着眼前这个会因为她可能做噩梦而深夜不安、会珍藏她儿时幼稚铁盒、会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清晨温和地评价她随手涂鸦的姑姑，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热流。

她忽然忍不住想象着：如果妈妈在，大概也会是这样吧？会细心留意她的情绪，会珍藏她成长的痕迹，会在她取得微小进步时，给予温柔的肯定。

那爸爸呢？爸爸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

关于与爸爸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零星笔，只有过年时才能见到。

她只在姑姑偶尔的叹息和零碎的叙述中，拼凑出一个真切在身边的影子。

爸爸曾是个有才华但性格软弱的男人。

在妈妈怀着她的时候，他打了妈妈。

后来和妈妈离婚后，遇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明确表示，不愿意一进门就当后妈，抚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于是，在林晚歌刚满一岁不久，爸爸就在现实的压力和新的感情面前，做出了选择。

他放弃了牙牙学语的她，选择了那个能给他“更好未来”的女人和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