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又沉入一潭看似平静的死水。

　　那夜惊心动魄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平滑如镜。渌水庄的护卫巡查似乎严密了些，但再无异动。送来的汤药依旧每日不辍，顾晚绾也依旧按时“服用”，扮演着那个需要静养的、神思不属的病弱小姐。

　　只是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妆匣底层那枚白玉平安扣旁，多了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瓶，是那日后某天清晨，随着一份例赏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妆台上的。瓶内是色泽莹润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清凉药香。她试过一点，对化瘀生肌有奇效，她手臂上那道伤痕不过两三日便淡得几乎看不见。

　　萧珩的手笔。无声，却精准。

　　他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讯息传来。但顾晚绾知道，那双眼睛一定还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渌水庄，注视着她。他们之间那根无形的线，因为那夜的鲜血与共，缠得更紧，也更危险了。

　　她不再像最初那般焦灼于如何“病”得更像，反而真正沉静下来。每日看书、临帖，甚至偶尔抚琴——自然是弹得七零八落，符合她“神魂不稳”的设定。她需要思考，更需要积蓄力量。萧珩的敌人就是她的敌人，虽然她依旧不想卷入太深，但自保的前提是看清局势。

　　这日，她正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云翠端着药碗进来，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怎么了？”顾晚绾眼皮都未抬，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迟迟不落。

　　云翠放下药碗，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小姐，奴婢方才去取药，听两个送菜进来的婆子嚼舌根，说……说城里都在传，齐小王爷前几日在西山围场坠马了，伤得不轻，如今在王府闭门养伤呢……”

　　顾晚绾指尖的棋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打乱了一片棋局。

　　坠马？养伤？

　　她心下冷笑。好一个完美的借口。那夜他中的毒、受的伤，便都有了光明正大的来历。这幕后布局之人，心思倒是缜密得很，连后续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是么。”她语气平淡，重新捡起那枚棋子，“王爷那般人物，也会坠马？”

　　云翠见她反应冷淡，也觉无趣，便道：“可不是嘛，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哦，还有一事，”她想起什么，又道，“门房说，永嘉郡主府递了帖子来，说过两日郡主要来别院这边的温泉庄子小住几日，知晓小姐在此静养，若身子爽利，可过去一同说说话解闷。”

　　永嘉郡主？

　　顾晚绾心思微动。这位郡主是齐珩的堂姑母，性情爽朗，在宗室中颇有人缘，前世与她也有过几面之缘，印象不坏。更重要的是，她是少数能与太后说得上话、又并非完全站在齐珩对立面的人。

　　这是个机会。一个或许能探听到些许真实消息的机会。

　　“郡主厚爱，岂能推辞。”顾晚绾缓缓道，“去回话，若那日我精神尚可，定去给郡主请安。”

　　两日后，天气晴好。顾晚绾仔细斟酌了衣着打扮，既不过于鲜亮招摇，也不太过素净失礼，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带着云翠，去了永嘉郡主暂居的“暖香坞”。

　　郡主见到她，果然十分热情，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唏嘘不已：“好孩子，可是受苦了。瞧这脸色，还是这般苍白。慈宁宫那起子事，真是造孽！莫怕莫怕，都过去了，在这里好生养着，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派人来告诉我。”

　　顾晚绾垂眸，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后怕和感激：“劳郡主挂心，晚绾已是好多了。”

　　郡主又安慰了几句，便让人上茶点，闲话起家常。说的多是京中趣闻，哪家办了诗会，哪家得了宝贝，刻意避开了敏感话题。

　　顾晚绾只安静听着，偶尔柔声应答几句。

　　直到郡主似不经意般叹道：“唉，这阵子也不知是怎么了，流年不利似的。珩儿那孩子前几日竟也从马上摔了下来，真是吓人一跳，好在太医说好生将养些时日便无大碍了。”

　　来了。

　　顾晚绾抬起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萧王爷坠马了？严不严重？”她微微蹙眉，像是想起什么，声音更低柔了些，“王爷那般精湛的骑术……竟也会……”

　　郡主摆摆手，语气有些复杂：“马匹惊了，再好的骑术也难免意外。说是……马鞍出了问题。”她话说到此，便停住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有些飘忽。

　　马鞍出了问题？顾晚绾心下冷笑，只怕是人心出了问题。

　　她适时地沉默下来，指尖轻轻摩挲着微烫的茶杯，一副心有余悸、感同身受的模样。

　　郡主看着她这副样子，似乎又想起了慈宁宫的事，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说起来，也是树大招风。珩儿那性子，又是个不肯吃亏的，近来在漕运改制的事上得罪了不少人……陛下虽赞他勇于任事，可这暗地里的冷箭，防不胜防啊……”

　　漕运改制！顾晚绾耳尖微动。果然与此有关。那夜齐珩昏迷中的呓语并非空穴来风。

　　她依旧垂着头，像是被“冷箭”二字吓到了，轻声道：“王爷……也是为了朝廷办事……”

　　“是啊。”郡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无奈，“可他到底年轻气盛，不懂得些迂回……罢了罢了，这些事不说也罢，没得让你听了又心惊肉跳。你好生养着才是正经。”

　　话题又被轻轻揭过。

　　又坐了一炷香的功夫，顾晚绾便借口精神不济，起身告辞。郡主也未多留，只再三叮嘱她好生休养。

　　回到汀兰水榭，屏退左右，顾晚绾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静的湖水，心中波澜丛生。

　　永嘉郡主看似无意的话语，却透露出大量信息。齐珩因漕运改制触怒利益集团，对方已下死手。陛下态度暧昧，既用他，似乎也未全力护他。而太后……

　　她想起萧珩那句模糊的“母后”，心中寒意更甚。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湖对岸的柳树下，似乎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月白色的常服，身姿挺拔，即便隔得远，也能认出那是萧珩！他并未坐轮椅，也未显病态，只是负手立在树下，目光似乎正遥遥投向她的水榭。

　　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在王府“重伤静养”吗？

　　顾晚绾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隐在窗边的阴影里。

　　对面的萧珩似乎轻笑了一下，隔得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见他抬手，随意地折下一段垂柳枝条，在指尖把玩了几下，然后转身，不紧不慢地沿着湖岸离去，很快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之后。

　　整个过程，他没有做出任何暗示，也没有传递任何物品。

　　就像只是偶然路过，偶然驻足。

　　但顾晚绾知道，绝不是偶然。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无恙，他知道了她与郡主的会面，并且，他仍在掌控局面。

　　一种被无形之手牢牢攫住的感觉再次袭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安心。

　　至少目前，这只手，还愿意护着她这只棋子。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目光落在方才萧珩站立过的柳树下。

　　风过无痕，水面微澜。

　　但水下深处，暗流早已汹涌澎湃。而她，已身在其中。

继续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