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温

哪吒踏着风火轮回到陈塘关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银鳞，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仿佛揣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滚烫的秘密。

接下来的几天，陈塘关风平浪静，哪吒却有些按耐不住。他罕见地没有直接冲进总兵府，而是绕道去了西街。时辰尚早，做糖人的老伯刚支起摊子，熬糖的甜香已经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

“老伯，来个糖人！”哪吒的声音都比平日轻快几分，“要……要条龙！威风一点的！” 老伯笑呵呵地，手下灵巧地勾勒。晶莹的糖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逐渐成型。哪吒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里想的却是敖丙那双映着明珠微光的浅色眼眸，和他提起糖人时那不易察觉的期待。

拿到那条栩栩如生的糖龙，哪吒小心翼翼地举着，生怕它化了或者碎了，一路飞驰回家，连李靖叫他都没听见，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找了个通风荫凉的地方，将糖龙好好安置。

哪吒有些心不在焉，练枪时火尖枪上的火焰都仿佛没那么炽热了。他时不时就摸出那片逆鳞看看，指尖感受着上面独特的纹路和微弱的、属于敖丙的法力波动。

在今天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哪吒再也按捺不住。他跟殷夫人含糊地打了个招呼，说是出去练功，便揣上那已经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糖龙，直奔东海之滨。

站在熟悉的礁石上，海浪声依旧，心情却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喊大叫，而是取出了那片逆鳞。

鳞片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甫一接触海风，便微微嗡鸣起来，散发出淡淡的银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海面上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没过多久，眼前的波浪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深海的水道。敖丙的身影从水道中缓缓升起，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蓝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看到哪吒，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但很快又被担忧覆盖。

“你怎么真的来了？”敖丙快步上前，声音压得有些低，“父王近日巡海频繁，此处并不安全。”

“怕什么？不是有你的鳞片吗？”哪吒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那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去，“喏，答应给你的糖人！西街老伯做的，最威风的那条龙！”

敖丙微微一怔，接过那尚带着哪吒体温的油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里面那条晶莹剔透、形态矫健的糖龙时，浅色的眼眸明显亮了起来，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快尝尝！看是不是比仙丹好吃！”哪吒催促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敖丙在那灼灼的目光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轻轻咬了一口龙尾。甜脆的糖在口中化开，是简单而纯粹的甜味，却让他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软软地塌陷下去。

“很好吃。”他抬起头，真诚地笑道，耳根微微泛红，“谢谢你，哪吒。”“嘿嘿，小爷我说到做到！”哪吒得意地叉腰，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哎，你那静心的好地方，还能去不？这儿说话总感觉有眼睛盯着。”

敖丙犹豫了一下。带哪吒再去那个洞穴，风险无疑更大。但看着哪吒那双毫无阴霾、充满期待的眼睛，再想到那日洞中坦诚交谈的畅快，他心中的天平轻易地倾斜了。

“跟我来。”敖丙最终点了点头，他挥手再次分开水面，“小心些，收敛气息。”

这一次，哪吒入水后，敖丙很自然地牵住了他的手腕，引着他迅速而安静地穿行在幽深的海水之中。哪吒愣了一下，手腕上传来冰凉而柔软的触感，是敖丙的体温。他莫名觉得有点不自在，却没有甩开，反而下意识地收敛了周身跳跃的火焰气息，乖乖跟着他游。

珊瑚洞穴依旧宁静美好，明珠柔和的光芒将一切笼罩在梦幻的氛围里。

一进洞，哪吒就恢复了活力，好奇地东摸摸西看看，评价着敖丙新添的几件小摆设——一枚奇特的贝壳，一块闪着微光的矿石。

敖丙则将那吃了一半的糖人重新仔细包好，妥善放好，才转身看向哪吒。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父王没为难你吧？”/“你这几天没闯祸吧？”

问完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同时笑了起来。那点初时重逢的细微陌生感瞬间消散无踪。

他们并排坐在铺着柔软海草的石凳上，哪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陈塘关的趣事——哪个小屁孩又尿裤子了，哪个将军练功时放屁崩坏了裤子，说得手舞足蹈，绘声绘色。

敖丙听得忍俊不禁，这些鲜活而琐碎的烟火气，是他冰冷辉煌的龙宫里从未有过的。他也偶尔插话，说些龙宫的趣闻，比如龟丞相打瞌睡撞柱子，虾兵练操同手同脚之类，虽含蓄收敛，却也引得哪吒哈哈大笑。

说到兴起，哪吒甚至比划起新悟出的枪法，火尖枪在洞穴内划出灼热的轨迹。敖丙也不甘示弱，冰戟凝出，与他切磋起来。这一次，不再是生死相搏，更像是默契的喂招和共舞，冰与火的力量在控制下交织碰撞，蒸腾起的水雾弥漫在洞中，恍如仙境。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都有些累了，便又坐下休息。洞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和洞外隐约的海流声。

哪吒忽然安静下来，看着身旁垂眸整理衣袖的敖丙。明珠的光晕柔和地洒在他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美好得不像话。哪吒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吓了一跳，心脏莫名跳快了几拍。

“喂，敖丙。”他忽然叫道，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嗯？”敖丙抬眼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哪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具体想说什么。他挠了挠头，最后只蹦出一句：“下次……我带你去陈塘关逛集市吧！可热闹了！”

敖丙的眼睛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向往，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轻轻摇头：“我的身份……不便现身凡间集市。”

“这有什么难！”哪吒一拍胸脯，“小爷我有的是办法！变个样子不就行了？保证没人认得出来！”

敖丙看着哪吒信誓旦旦、神采飞扬的样子，那份真诚和热情像暖流一样涌入心间，冲垮了所有的顾虑。他终是点了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好。”

就在哪吒还想规划一下未来“微服私访”的细节时，敖丙脸色忽然微微一变，猛地站起身。

“怎么了？”哪吒也警觉起来。

“巡海夜叉朝着这个方向来了。”敖丙眉头紧蹙，语速加快，“你快走，从另一条暗道出去，直接回岸上。”

“一起走！”哪吒想也不想就抓住他的胳膊。

“不行，我必须留下引开他们，否则他们会发现这里。”敖丙果断摇头，将哪吒往洞穴深处推去，“快走！记住暗道出口在西南方向的那片红色珊瑚丛后面！”

哪吒看着他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情况紧急，不是逞强的时候。他咬了咬牙：“那你小心！下次糖人管够！”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迅速钻进敖丙指示的暗道。

敖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主动向洞穴外游去，迎向巡海的队伍，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静：“何事如此喧哗？”

……

哪吒从红色的珊瑚丛后钻出，回头望了一眼已然恢复平静的深邃大海，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逆鳞。

海风拂过，带来咸湿的气息，也带来一丝淡淡的、糖的甜香。

他咧嘴笑了笑，转身踏着风火轮，如一颗火流星般划破夜空，奔向家的方向。

海面之下，敖丙应付走了巡海夜叉，独自回到已然空荡的洞穴。他走到石桌前，拿起那块被小心存放的、吃了一半的糖龙，看了许久，又轻轻咬了一小口。

真甜。他想。

比霓霞茶甜，比龙宫所有的琼浆玉露都甜。

这份来自于“敌人”的、笨拙而真挚的友谊，如同投入深海的阳光，在他原本循规蹈矩、冰冷孤寂的生命里，漾开了温暖而绚丽的涟漪。

冰与火，并非只有不容。